早些时候的庆锚谷。
哲明回到善峰院的时候，白妈妈刚在水井边晾完衣服，提着桶往屋内走，正巧和哲明打了个照面。
“回来啦？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啊……那个……”哲明扭扭捏捏地搓着手，“还可以……吧？”
“什么还可以。”白妈妈半怒半笑，“我遇见你燕姐了，说你今天根本就没来——讲讲吧，又上哪儿玩去了？”
哲明涨红了脸，求饶道：“——白妈妈，我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什么书法、礼仪、格物、草本……学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我就不能去港口赚点钱，给弟弟妹妹们多买点好吃的吗？”
“你呀，明明只是个小孩，还总是这么瞎操心。”白妈妈笑着摸了摸哲明的头，“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可这知识一旦没学会，后悔都来不及。明天一定要好好上课，知道吗？”
“嗯唔……可是白妈妈，我不明白。”哲明嘟起嘴，“明明咱们家都这么穷了，为什么还要把那样的宝贝送给上次的哥哥姐姐？”
“人家来这里解决了鬼怪，当然得好好感谢人家。更何况之后村子危险时，还把你安全地送了回来。”
“可、可是……”
白妈妈若有所思，蹲下身子，认真说道：“哲明，你觉得是钱更重要，还是善峰院的大家更重要？”
“当、当然是大家了！——而且白妈妈最重要！”哲明不假思索地回答，又突然觉得不好意思，红了脸。
“嘻嘻。”白妈妈温柔地笑着，“你听好了——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谁帮助了我们，我们都应该尽力报答。被我们报答的人，也会继续地去帮助其他人——这样子，人与人之间的恩情就永远不会断绝。”
哲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白妈妈又摸了摸哲明的头，又看了一眼后院的老槐树，眼里满是温暖。随后她把目光投向远方。
为了养育这群失去亲人的孩子，白蛇精已经散尽了自己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珠宝，如今能送出手的，也只有这份带着涌泉之恩的力量了。
——不知道那枚蕴含着水之灵力的水蓝色宝珠，能否帮上那些孩子的忙呢……
……易植的怀里，从哲明手中收到的小盒子中，那枚宝珠释放出的水之屏障，将他从地狱般的炽焰中保护了下来。
水蓝色的光芒消失后，易植从地上爬起来。他现在正在巨大深渊的底部，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透下来的光被烟尘遮挡，恶鬼的焦尸发出的臭味令人晕眩。
易植捂住鼻子，适应了黑暗后，渐渐能看得见四周的轮廓。这里似乎是巨木的根部，几千年的枯槁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空洞，可能是因为这样，原本就不牢靠的地面才会被烧穿。
他试着开始移动，但不知怎么使不上劲儿。脚下的粘腻感让步伐变得沉重，烟灰把头脑熏得晕晕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易植才终于摸到了洞底边沿，巨木根部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下来。前方是无尽的树根迷宫。
沙沙沙……
里边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很远处传来的声音。但是，树根底部实在是过于黑暗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到，也没有任何可靠的落脚点，随时都可能踏空。
该怎么办呢？
找不到出口，也不可能像鸟儿一样，插着翅膀逃出生天。
该去哪儿呢？
秘境、森林、树底，无人所及之处，真正的与世隔绝。
……瑟璇她还好吗？
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卷进那场爆炸，不知道她有没有带着壶壶婆顺利逃出去，也不知道她手臂上的伤好了些没。
瑟璇似乎永远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易植不一样，他打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今后要做什么事。
易植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霄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呀，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有读不完的书，看不完的传说，有鬼怪，有降伏它们的羽流士。丰富到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于是，只能微笑。
微笑着，迷茫着，无力着。甚至，无力到连哭泣都不会做，因为没有理由悲伤。
但是，看着瑟璇帮助他人的模样，总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甚至开心得有些心疼。
不明白，不明白，感情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被带到了某个地方关了起来，接触不到。
看到孟铜兵倒下的时候，想要让情感涌上来，也会像断线一样，整个人呆住，无法动弹。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愤怒，有人在恐惧……但自己，只是在发呆而已。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
全部都不知道，所以，什么也不要想。就这样，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在无人的深渊中，消失了就好。
易植停止思考，就这样睡了过去。至少、是认为自己睡了过去。
千年深渊，万籁寂静，不入人世，不知永恒。任时之水流潺潺，无波无浪；纵心之音声寂寂，无念无想。
……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有一点点微光在面前闪动着。就像是有谁在呼喊他一样。
并没有声音。易植慢慢抬起头，只见一颗不起眼的小小伞菇，在他的眼前轻轻发着光。
淡绿色的光芒很虚弱，就像蒙上了一层薄纱。光点就在伞菇里跳动，映在易植银白色的瞳孔中，仿佛四目相对。
然后，光点一跃而起，消失了，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又再次出现。易植走过去，这又是另一株相似的小伞菇，但光芒是淡青色的，仍然跳动着。
就像是什么在示意跟着它走一样。
这些小小的伞菇叫做亡萤菇，能暂时收纳亡者的灵魂，收纳时会发光。发光时能吸引周围小虫并从它们身上夺走灵力，以此成长。也被称作“逝者的明灯”。
光点从一处到另一处，一点一点地带着易植向前。有时候来到稍微开阔的地方，四周的亡萤菇会突然全部亮起来，发出淡紫、淡黄、淡蓝、淡绿的各种各样的色彩，把角落里危险的坑洞全部照亮——然后又马上暗淡下去，只剩下一开始的那个光点，继续领着易植向前。
易植走得慢一点的时候，光点也会稍稍停顿一会儿，一闪、一闪，仿佛无言地眨着眼睛。他在这微光中，仿佛看见了某个笑靥如花的面孔。
黑暗的天地之间，循着微光前行。走着、继续走着，纵横交错的树根，偶尔滴落的水珠，甜尾避疫爬过的窸窸窣窣。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离地面还有多少距离。
突然，感觉到有冷风吹过。幽幽的绿光从空洞处透过来，视野逐渐开阔。那个指路的微光逐渐变得不显眼，晃悠了几下，消失在了视野外。
洞口处有石板堆砌——仿佛是什么遗迹破损的外墙，脚踏进去，能够听得到广阔空间的回声。头顶上并不是树顶，而是层层的灌木和树叶，把这个遗迹隐藏起来，只有一点点微弱的阳光透出——随着时间临近傍晚，这点光线也越来越暗淡。
就着这点亮光，能看见左边不远处，有一个古怪的长方型的大型设施，躺在细长的沟渠里。而右边，一道阶梯向上延伸，似乎能通向地表——
“——猜得不错，从这里就能回到你们刚进来的地方。”
黑暗中突然传来某位女子的声音。声音的来源隐约能看见某个巨大的轮廓。
“门口的机关和台阶，并不是这些亡命孤鬼的造物。这些遗迹恐怕是很久以前就存在在这里了。而制作这个遗迹的，恐怕就是‘它’。”
头顶上的亮光消失，漆黑的空间中，一个火球突然飞到空中，炸出一朵硕大的红花。那个巨大的轮廓被照亮——一尊破损的石像竖立在场地正中央，头部已经完全破损，似人似鬼，看不真切，只能看出它盘腿而坐，胸前写着一“魂”字。
而声音的主人，身穿红纱，戴着斗笠，从石像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她把榆木细笔笔尖那端一拧，旋出烟斗，打开笔头的盖子，露出烟嘴，又凭空摘了一根赤色尾羽，放入烟斗之中，悠悠地抽了起来。
“没想到你能从那里活下来，真不愧是——啊对了，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灼之嫣红。”
“啊呀，是呢，是有人这么叫我。”嫣红捂嘴笑了笑，又抽了一口烟，红唇微张，吐出一大个烟圈。烟圈飘了一会儿，突然火星一闪，那只紫绒越鸟浑身带着红焰，一声鸣叫，张开双翼，死死盯着易植。
“总有人说，所谓的羽流士呢，其实就是专门解决恶鬼的江湖道士。但实际上，也有不怎么关心讨鬼的人。你想，要是整天都追着那群丑陋的怪物，不是像小丑一样嘛。像这种时候，还不如一把火全部烧掉，对吧？”
“是你做的？”
“当然，不然能是谁？”嫣红叉起腰，“不过对不起，确实是有点小意外，把你给卷进去了——说到这里，小女子有点好奇。在鬼怪都被烧光的那里，作为人类的你，到底是怎么生还下来的？”
没有一点歉意，冷冰冰的语气。嫣红的眼角被斗笠遮住，飘动的烟火挡住了面庞。
“……你要杀我？”
“羽流士不杀人。”
“……”
“但羽流士杀鬼——包括，‘鬼之子’。”
话音未落，烟杆一挥，烟圈在半空中变成一个个“火”字，发着光向易植飞过来。易植的眼睛发出金光，用手掌拍下那些字，那些字便变成烟雾消失了；而那些没有拍到的，砸到石墙上，炸裂出炽热的火球，把易植周围轰碎。
易植急忙躲掉飞来的碎石，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四周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块，无法自由行动了。
“我还想着，即使没有被烧死，也至少会摔死——你的力量并不能在那种情况下使用，我说得没错吧？”
“……？！”“啊呀，看你的表情，似乎你不太清楚自己的力量呢——没错，我知道你的力量是什么，也知道对付你的办法。在我的面前，你或许连一只小麻雀都算不上。啊呀，真是可怜。”
“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鬼之子，接受了鬼的力量，不再是人的存在。正是如此，任何鬼怪都会在你的手上变成墨画。因为呀，它们没办法违抗你的命令。这天底下，只有一类人能使用这种力量——”
嫣红指着易植，烟杆前端发出火光，红色的灵力聚集，如同一只鸟向易植飞过去，直接命中了易植的脸。
“那就是鬼之子——鬼之王的候选者。”
易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金色，瞳孔中出现了鬼的影子。随后他突然感到一股剧痛，拼命忍耐着，捂着脸跪倒在地。
嫣红笑了，慢慢接近他，走到他身前，用烟杆挑起了易植的下巴，仔细端详。
“哼哼，在书馆看到你的寻人启事时，我还吃了一惊，想着你是怎么跑出来的。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并且，你只是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不认识你，无论是谁都帮不了你。”
“……呜啊！”易植挣扎着叫了一声，胡乱地向嫣红挥出手，但却被躲开，挥了个空。
“——哎呀，看起来要完全解决你，光这样还不太够。但小女子刚刚才烧了那么多东西，灵力不足，也不想被鬼之子的血弄脏衣服，所以——接下来的交给你？”
嫣红回头，向躲在阴影里的另外一个人说道。那个人没有应声，点了头，缓缓走出。
莫名熟悉的脚步声。易植有些疑惑，慢慢抬起头。仿佛力量使用过度，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银白色，但看清楚逐渐走进的那个人后，他瞪大了眼睛——
双腿绑着葫芦，腰间挂着竹节，头上和手臂绑着绷带，一手握拳，另一手拿着短笔。无比熟悉的身影，却有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冷酷眼神。
“要确实地杀掉他哦？”“……我知道。”
——瑟璇，讨鬼为生的羽流士，冲向易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