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楠乖巧地坐在她旁边，试探性地问：
“所以你是因为啥？被炒了吗？”
听见这么直白的开场，其实很让人有点想发怒。不过看着那张清秀的脸，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天真还是认真，一时间却也让人生不起气来了。她憋了半天，默默喝着酒，掩饰自己的表情：
“干活累，不挣钱，不想干，不干了。”
叶小楠歪头想了想，点点头，道：
“哦……那就歇一阵嘛。”
他这么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在她看来，这世道的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弦的发条似的往前走，走不动的，会觉得累的，但凡有血有肉的人，都被自然筛选淘汰了。那些心有柔软的，敏感的，纤细的，温柔的人们，就仿佛是时代的弃子一般，要么改造自身，要么被社会的滤网筛选了。
走不动就是万恶，走不动就是懒惰，走不动就是万劫不复，走不动就是谷底……
她在来到这里喝酒之前，已经听够了家人义愤填庸的谩骂，听够了同事恨铁不成钢的话，也听够朋友间“大家都是这样的”，和上司一句轻飘飘的“不上进”，但她实在很累了。
当休息只能遭受苛责时，忽然听到有个人点点头，说了声“哦”，就好像休息这件事竟敢是理所应当的——她忽然有一种古怪感，像是遇见了珍惜物种的错愕似的感觉。
她盯着叶小楠看了好半天，嗤笑一声，忍不住问：
“听说我不想上班，你不准备说点什么？”
叶小楠眨巴眨巴眼睛，问：“说什么？”
她忍不住问：“你不骂我两句？”
叶小楠傻了：“你还有这癖好？”
她强忍着想要揍人的冲动，眼角狂跳，问：“你这人，会不会唠嗑？”
叶小楠闻言沉默许久，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问：
“你觉得我会吗？”
“你应该不会。”
看着这一张说不出是无辜还是欠揍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没来由的发痒，深吸了一口气，轻叹一声：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欠揍？”
叶小楠歪头想了想，认真道：“这还真没有。”
她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会没有？你再想一想，一定有的。”
“还真没人说过，因为我没有朋友。”叶小楠答。
她听了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了，长叹一口气，便决定不搭理这家伙，举手认输。
这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年，即便长相温和清秀的像个女孩，说出的话却是一等一的气人，如果跟他说的时间久了，怕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气出点毛病。
她不说话之后，叶小楠也跟着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风景。此刻已然天近下午，风温和的惊人，太阳也逐渐落下了，远处的火烧云似血，像是天边烧着的城池。
如此这么不说话，四周倒是真的安静下来了。
此刻下午的风舒缓，吹拂在脸上，温柔得让人想要睡觉。这瞭望台实在没有什么可瞭望的，所以人特别少，在这里瞭望宁静，也比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闻尾气来得好多了。
她看了眼一旁的叶小楠。
听叶小楠不说话了，她反而倒想让叶小楠说点什么。
这家伙其实挺古怪的，莫名其妙地跑来和自己搭话，又莫名其妙地说一些有的没的。她实在不喜欢不说话时那种尴尬的氛围，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自己很贫瘠，没什么可说的。
她便喝了口酒，默默地问：
“你真不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人吗？”
“应该挺失败的吧，毕竟你活的根本不开心。”叶小楠抱着腿，心不在焉道。
“活的开心就是不失败？呵呵，活的开心有什么用？”她嗤笑一声：“活得开心能让我住上房子吗？能让我爸妈闭嘴吗？能让我受到别人的尊重吗？”
“你想住上房子，想让你爸妈闭嘴，还想受到别人的尊重，你要干的这一堆糟心事，图的不就是自己一个开心吗。”叶小楠道。
她闻言愣了愣，低头道：“这不一样。”
叶小楠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听着叶小楠的逼问，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哑口无言了，心里却很不想让这个明显比自己小个三四岁的少年将自己逼问至这个境地，她喝了口酒，摇摇头，苦涩道：
“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之后，步入社会，你就会懂了。”
“一定总有人对你说这句话吧。”叶小楠点点头，道：
“如果从小到大，总有人对我说这句话，长大之后我步入社会，发现还是跟他们说的不一样，自己还是没懂，那一天我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他说的对，她想。
她闻言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少年了，他看起来年纪小，说话一套一套的，扭头看了眼叶小楠，发现这个少年一直乖乖地抱着膝盖，看着远处，见自己正看着他，于是眨巴好几下眼睛，似乎恨不擅长和人对视似的。
说的一套一套的，对女人倒是羞涩的厉害，这少年倒是有趣。
她摇摇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没法活命了，废人一个而已。”
“你为什么没法活命了？”叶小楠问。
她说：“我觉得工作太累了，一个觉得工作太累的人，怎么配活下去？”
“你这不是普通的被人忽悠瘸了吗。”叶小楠懒洋洋道：
“你还不如诚实点，工作太累了，其实并不是不想工作了，只是想要找个新工作，或是想想办法，让工作变得不累。但你的脑子转不过来这个弯，在别人没来得及贬低你之前，自己先贬低你自己，这样就没人能贬低你了……大家不都是这样，你小时候过得不怎么好吧？”
过得的确不怎么好。
但在他的面前，她似乎实在没理由去说些什么了。
这世间少有人能把自己的苦难积攒成经验，然后说的一套一套的。
去抱怨自己的苦难很简单，把这些苦难全部积攒成有用的经验，去认真的活着，这样的人却是很少了，简直万里挑一。
就像这个孩子一样。
她愣了愣，看着叶小楠。
见他抱着腿坐在台阶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个少年看上去的确很像个女孩，秀气，而且轮廓也不明显 ，还有一头灰色的头发，他安静地抱着腿时，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姑娘。
他继续说着：“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太累了，你想改变点什么……这件事有这么谁恶不赦吗？”
“反正你现在在喝酒啦，这里又不会有大人摆一张恶心的脸，问你‘工作怎么可能不累？！’，然后在你身上秀他们的优越感，证明他们做过很多事……你现在不是在喝酒吗？喝酒就应该说真心话，还要用他们这一套骗你自己么。”
对的，喝酒之后，就应该说些真心话。
她看着地板时，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当身边每个人都觉得她无恶不赦，她坐在这里喝酒，说自己是个废人，说自己无外乎是个不适应社会的家伙，她说这些的时候，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你想让我怎么做？”
叶小楠想了想，说：“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呗，今后大家都会死的，在这之前，还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她摇摇头，盯着手里的啤酒，颤声说：“哪有，哪有这么简单……”
“人活着就是图个开心啦。”叶小楠默默看着远处风景：
“你想想世上的生物活了这么些年，该干的不该干的，其实都写进基因里了。”
“狗饿了就去找吃的，因为饿着难受，不开心。狗看见水就怕，害怕溺死，所以看见水不开心。狗渴了就去喝水，不然会渴死，渴了也会不开心……成千上万年这么迭代下去，它只管听自己心里的感受，让自己过得舒服，就是相当成功了……只要过得舒服，它活得就没问题，就活的对，活的比谁都好。”
“人是猴子变的，也改变不了这件事。但人的脑子比较聪明，老怀疑自己干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到头来，没把自己搞得有多深刻，反而活的连狗都不如。”
“所以，活的开心就好了，活的开心，其实就是最对的。”叶小楠拍了拍自己的手，站了起来，微笑道：
“好吧，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你现在该怎么让自己开心起来？”
她察觉到自己拿着易拉罐的手开始颤抖，那种轻微的颤抖很难止住，她将易拉罐放在一边，好掩饰身上的颤抖，但很快的，她发现自己不仅是手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
怎么让自己开心起来？一时间，她真的脑中电光石火急转，只感觉眼前很有些模糊，鼻子也有些酸了，她哽咽着说：
“我应该重新去唱歌。”
叶小楠点点头：“这不是挺好的……咦，你还会唱歌？”
“但是我妈老觉得我不顾正业，我爸也不支持，他们觉得我应该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她低头喃喃道。
叶小楠问：“那你愿意听他俩的吗？”
她摇摇头：“不愿意。”
“那就搬走，自己找个房子住。”叶小楠道。
“好，然后我应该去辞职，把我这身西装丢了，烧了……然后，我再出去旅游，我一边录歌，一边大江南北的到处走，走到我走不动为止，我就找一个地价便宜的地方，租一套房子，在里面独自一生，孤独终老。”
叶小楠歪头想了想，道：“挺浪漫的。”
倘若自己这一堆理想，被旁人听见了，定然又是一通冷嘲热讽，认为她是一个幼稚的孩子。一个人从小到大就被人认为理想是幼稚的，最终就会很耻于说出这些。
从来不会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说这些是“挺浪漫的”。
按他那套遵从内心的说辞，这时候，她应该去改变那些自己所不喜欢的事物——倘若总被人说是幼稚的，那么承认自己是个幼稚的人就好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她也并不觉得，成熟是一件多好的事。
如果成熟是见惯了世态炎凉开始麻木，她宁愿一辈子当个婴儿。
泪眼模糊中，她咬着牙，泪水滴在自己的西装上，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像是个少年的家伙，她忍不住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有些拘束，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叶小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