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博士所希望的，我会努力做到。」
实际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演算压根就没有集中。
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博士。但听博士说那是他的上司，我想着也许去把自己的工作好好做完能让博士开心一点。
就本着这样的心情，我收拾好行李，穿上博士送我的管家礼服，跟随博士乘坐蒸汽列车前往巨大的恶魔都市。
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主人呢？我一路上有好奇地问过博士，但博士却一直对此闪烁其词。他告诉我「等你见到了就能明白了。」这让我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魔神王的兴趣又加深了。
——然后，在高高的王座之厅中，我见到了她。
没错，正是十五年前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哈莉。我见到她的一瞬间内心涌出了感同身受的心情。
哈莉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那王座约三米高，五米宽，仿若一个圆台状的小小悬崖。摇摇欲坠的小小女孩被迫承受着头顶沉重的王冠，用颤巍巍的小手在羊皮纸上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东西。
我看向站在一旁，颇有王者风范的『四柱』其一，魔神王哈莉的生父，地狱大公爵阿加雷斯。
整齐的黑发梳理得油亮光滑。无论是正值壮年的修长身躯，还是全身上下于空气中膨胀的海量魔力，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年幼的哈莉代替他管理都市事务的样子。
「敬元老院。」阿加雷斯公爵举着酒杯，鲜红色的酒液凭空出现在博士事先准备好的杯子里，「尊敬的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我猜到你今天会来，提前准备好美酒款待了。和我们当时谈好的一样，你借给我力量，我为你的事业行方便。生产半魔力机械部队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我相信很快教皇陛下就不再需要向真祖借兵，也能以博士的伟大军团踏平凡间的人类国度。」
「您过谦了，大公。」
我知道博士实际上冷汗直冒，但伪装出来的一脸杀伐果断的残忍模样连我这个人偶都能识破，让我为他拙劣的演技捉急。
不过大公似乎没有我了解他更深。他只是满足地笑着继续和他聊了下去。
然后，没过多久，就说到了这一次将我送来的来意。
「啊，我都差点忘了看看这个东西了。喂，人偶。」
为了不破坏博士和大公的关系，我尽自己的全力鞠躬，「我是魔动力人偶卡塔西斯。为您提供服务。」
「啊？哪方面的服务啊？」然而大公满不在意地碰了碰我的衣服，「看你这张脸挺俊俏的，该不会是经常为你的博士提供那方面的服务吧？」
虽然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偶……但我在博士的心里似乎象征着极大的意义。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博士的表情，见他因阿加雷斯大公的诽谤而几乎忍耐不住发火的样子，让我在心里微微笑了出来。
我先博士上前一步，「我是魔动力人偶卡塔西斯。为您服务的范围包括:照顾孩子，帮孩子写作业，喂孩子吃饭，帮孩子铺床……」
「你是保姆机器人吗？」
「……包括这些，也不止于这些。如果您想，我还可以执行暗杀业务。暗杀欺负孩子的熊孩子，暗杀搞哭孩子的小狗……」
「你的业务范围比我想象的更广泛啊。」
大公指着王座上努力写字的哈莉，「总之，这家伙就交给你照顾了。但事先提醒你们一下。」
说到这里，大公虽然看着哈莉的眼神不像是看亲女儿一样，但嘴巴里冒出来的话依然带有极度护短的意味，「如果我的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管你和其他多少柱达成了多少协议。」
听到刺骨的呢喃化为冰刀，真实的杀意刮过我耳边时，我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我都会追到天涯海角，然后亲手杀了你们。明白了吗？」
不论大公对我评价怎么样，博士和他的协议貌似是谈妥了。因为听博士说是哈莉本人想要卡塔西斯，大公才同意了博士生产以我为本源的复制体军团的计划。
于是，我蹲在年幼的哈莉·艾莉希儿·文森特身前，与拥有着深邃眼神的少女缔结了形式上的誓言:
「「从今以后，生为主之仆，身为仆之主。互不放弃，互相支持，直到主人生命的尽头。」」
这样一来，简单的契约就定义完成了。我跟随着哈莉·艾莉希儿·文森特回到了她的宅邸。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一直在观察哈莉，并且照顾她的起居。让我困惑不已的事一件接一件向我而来——
本该让我帮助主人完成繁重的工作，但是，年幼的哈莉却始终坚持自己完成。无论是高高堆成小小山丘的文件，还是各种对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复杂难懂的工程文件，她都坚持自己一个人完成。同时，看着我的眼睛里也时常夹杂着无奈与愤怒。
这让我迷惑不解。为什么要让这样年幼的女孩从事这么多繁重的工作？如果真的是阿加雷斯大公要求的，可哈莉不是他的亲女儿么？
就连我这样的机器都有幸得到了爱护我的家人，为什么大公却如此对待哈莉呢？很多事情我想出手帮忙，可是几乎全被哈莉拒绝了。
我一直思考着这些问题。望着哈莉夜里趴在文件里埋头苦干的样子，没有心的我也感到由机械组成的胸口隐隐作痛。
于是——某一天，我打算故意违背哈莉的指令，问个究竟。事已至此，我虽然是机器，却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啊，是你啊。」
照旧忙到晚上十二点半，哈莉看上去脸色非常疲惫，但还是支撑住了小小的身体，从桌案上站了起来。
她似乎是想要从办公桌的第三沓文件中找出默哈本市中心广场的建筑规划案。本该由大人——阿加雷斯大公负责的工作，却交给这样幼小的孩子来做，真不像话。
我默不吭声地从文件里抽出了哈莉想找的规划案，让她惊叫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快把它还给我！！」
「大小姐。由于占地面积大，方案需要修改的地方我都会一个个标出来。」
我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已经拿起了钢笔飞快地将需要修改的部分逐一完成。哈莉不知为何用非常弱小的力气掰着我的机械臂。像是实在太过于焦急，生怕我会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似的。
「不许你捣乱！？？快把它还给我！」
「我拒绝。」
第一次，我违背自己的标准算法，朝我目前侍奉的这位大小姐道出了一介机器绝对无法说出的「拒绝」二字。
听见我的话，哈莉也像是被吓蒙了一样看着我的眼睛。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也一定相当的具有冲击性吧？
原因很简单。我拥有人格残渣，是「拥有人类部分」的机器。
我望着哈莉和她手里的笔，坐在了椅子上。她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猫，蜷缩在烛火的阴影里，定定望着表情僵硬的我。
对不起。我作为机器人的表情还不算丰富，吓到你了吧？
但同时我又察觉到。如果不趁着这时候问出口，想必作为哈莉佣人的一辈子都无法再问出口了。
我斟酌了半天，终于开口:「大小姐。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起来我们谈谈。」
我错过了询问她原因的机会。
半夜我坐在宅邸的房顶上，望着脑袋上空高高远远的银河。
她望着我的表情让我惧怕。这么幼小的孩子，就已经有了那样一双看破世间百态，且无比悲伤寂寞的眼神。我这两个月来未曾见过宅邸来什么客人，除了她的生父阿加雷斯大公。可是她偷偷望着大公背影的眼光里也满是仇恨。这又是为什么呢？
黑黑的宇宙和高远的天穹没有告诉我答案。身为机器，却有着人的感情，可是没有人的心。所以这一切的答案都对我来说晦涩难懂。
在我发呆的时候，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背后的不远处，窗口被人打开了。伴着深夜猛烈的夜风，满脸呆滞的大小姐站在窗台，尴尬地看着已经抢了座位的我。
「……」
「…………」
想必是不会想到自己家的机器人会在屋顶抱着腿感慨人生吧！就连我都开始冒着并不存在的冷汗了……
「……那个……还有位置么？」
「嗯……啊？！……啊，还有地方坐的，屋顶毕竟是椭圆形的嘛，啊哈哈。」
然后，这个机器人还笑着开玩笑想要搪塞过去。
我至今为止已经忘记了哈莉是怎么忽略我的存在，在我身旁坐下来的。因为太紧张我甚至觉得自己零件老化了。
(对不起博士！！我把事情搞砸了！！)
当我脑海里正自顾自上演小剧场时，身边有一个柔软的小身体靠了过来。然后，就听到这个胆子大得不可思议的女孩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呢？哈莉小姐。」
「你今天那样拿我的文件乱来，是想让我失败，然后看我出丑是吧？」
没想到的是，女孩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话。
……？
不可能。首先身为哈莉的机器人，我又有什么理由要让自己的主人难堪呢？虽然哈莉对我没有笑容，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可是照顾她是我身为佣人的职责，也是博士拜托我的任务，我怎么可能会害她呢？
于是我认真地挺了挺背，向自己的主人温和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是经常看到您一个人抗下过多的职务，工作到很晚，对身体不好。所以才希望出一份力……」
「哈？说得好听。…我问你哦，你是不是爸爸派过来监视我，捣乱我工作的呀？」
原来如此。
原来大小姐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吗？
我诚恳地对她说:「我绝对不会背叛你。请你相信我，哈莉小姐。」
况且，有主仆契约在啊。
「……我不相信任何人。」
结果，哈莉靠着我的肩膀，看着星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也对。看见阿加雷斯大公对待她的态度，也许她的童年受过怎么样的伤害，是我所不清楚的。出现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接下来我想说的事情，请你不要和我父亲说。否则，我会立刻命令你去自杀。」
我一直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几十分钟，她才肯犹豫不决地开口。
幸好遇到的是我。孩子的心里藏不住事，究竟受了多委屈的事情，哈莉小姐才会败给一个人承担的恐惧，期望说出来告诉一个机器人呢？
「……我的妈妈是在市政厅附近的酒店工作的魅魔。我是父亲外遇后的不正当产物。」
原来如此。
这件事情对几乎所有恶魔家族都是种耻辱。和魅魔外遇生下的女孩，如果是普通贵族，哈莉想必会被在黑暗中偷偷地处死。
我决定为哈莉守护秘密，一辈子誓死也不告诉任何人。
我用最高级加密把刚才听到的事情存在魔力芯片，一旦我身死则记录也会销毁。做好这种准备以后，我再度望向哈莉。
「可是，父亲没有处死我。」
「他让你为他工作？为什么？」
「所以说机器人的脑袋就是笨嘛……」
是嘛？我觉得自己的演算还蛮高级的。
「他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挡箭牌，一个傀儡执政者。他把我捧上高位，和元老们伪造出我是第九魔神柱的正统继承者。呵……」
哈莉站了起来。由于还没有发育，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但她还是刻意摆出魅惑人的姿态，声音却极度悲伤:「伟大的第九魔神王，却是一个魅魔所生的残缺品。就连自己母亲的性命都解救不了。」
「……对不起。」
我出乎人格残渣的本能道歉了。但哈莉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非常稀奇的东西，咯咯笑着踹了我一脚。
「说到奇葩主仆我们两彼此彼此吧。你也是个奇葩。机器人模仿地和真人似的，要是换个主人不得被你吓死啊！」
看见哈莉的表情，我也不再刻意为之，用和博士相处的模式对待她。
「那大公原来的孩子呢？」
「还没出生呢！我和你讲个秘密啊，我爸把我弄成什么盾派的公主了。好像他们这个派别的恶魔都要无条件服从第九魔神柱。我爸这么做就可以直接控制两个派别，也太过分了。」
「盾派？」
「还有个叫剑派的。大公的女儿就是剑派的公主，现在还在他妻子肚子里面呢。等可爱的小小第八魔神王出生——是正统的魔神王哦，可不是我这种半吊子——她出身后还要接受教皇洗礼，可风光了。」
「那你恨她吗？」
肯定不可能不恨吧。那个孩子生来就优渥，不是自己父亲手中的道具，也没有哈莉悲伤的身世，还能接受洗礼，多么幸运的孩子。她把哈莉本该得到的一切都夺走了。
「不恨。我怎么能怪她呢？我只希望她未来可以原谅我。」
在黑夜里，哈莉的眸子晶亮，闪着让人心疼的光辉。
「那个孩子可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啊！我只希望她未来幸福的生活能持续久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剑派和盾派在明面上必须维持一定的敌对关系。」
说到这里，哈莉叹出了一口气。
「父亲给我的命令是——从她能够懂事开始就用尽自己的力量敌对她，排挤她。如果面临可以铲除她的机会，就毫不犹豫地铲除她。」
我能够理解阿加雷斯大公正作为一个商人和公爵衡量自己女儿们的价值，并用丛林法则筛选出最优秀的个体。
但问题是……对待自己的女儿，真的要这样吗？
这件事情在我的演算记录里成为了一个被保存下来的重要文件。我只记得自己因雨果博士人格残渣的影响，心中怒不可遏，差点在屋顶上发作了。
「卡塔西斯……我对你的名字不满意。怎么样，要不要换一个？」
一开始，听到这种话，我觉得她在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更换博士赋予我的名字？
「……备注的话，不行嘛？」
「……可是…」
「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机器人哦！」她看着星群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对我而言就是哈利！哈莉·艾鲁维亚·文森特。」
「我想知道中间的母名怎么来的。」
「我为你取的！就这样，不接受反驳，听妈妈的话，乖喔。艾鲁维亚听上去很难听么？」
见到我困惑的样子，她又开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难听。但主人要答应我，以后的工作分一部分给我做。我就答应你。」
「不要！这是我能力不足的象征。」
「那就不答应你。」
这样无意义的拌嘴和聊天持续到了很晚。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我陪着身上盖毛毯的哈莉在阳光下工作，就是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理所当然的事了。
真的太好了。所幸我那天晚上和她说了这些东西。我后来想起来，就觉得如果当时没有让她把负担卸掉，她总有一天会整个人垮掉的。
两周后，我随哈莉去探望即将出生的爱丽丝·巴兰卡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