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巴兰卡小姐的母亲，梅尔·巴兰卡小姐住在远离首都的极北之地。
那个荒芜的地方不仅被人称作廖无人烟的世界尽头，是以恶魔为食的堕落兽出没的地方，而且是极北的大平原上唯一的一栋建筑。
我们坐着靠魔力驱动的机车穿越被白雪铺满，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原始大地。巨大的云朵像夜空中飞翔的纯白软糖，为乘着机车的我和哈莉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在很久以前，我们就一直待在被钢筋和现代工业包围的巨大都市，根本无法清楚想象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哈莉和我讲起她小的时候阿加雷斯大公给她讲的枕边故事:那是以开创纪元的一批人，『至尊』为主角的古代故事。传说中仿若海潮的巨量堕落兽将文明城市尽数摧毁，至尊带领最初的反抗军单枪匹马夺回荒原上已经半腐朽的都市。千年前映在他们眼中的景色，就像如今我和哈莉面对的自然一样真实、辽阔。
『……这群少男少女坐在越野车上吃着手里最后的面包，背后很远的地方是毁于一旦的城市，』哈莉望着高远天空之中一望无际的云朵，声音就像歌唱一样忽远忽近，『「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因为这场大战争，什么剩下来的都没有了。」「总之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吗？」「往南边走吗？」』
坐在机车上的哈莉笑着对我复述这个故事。故事不长，可哈莉讲的却非常起劲。仿佛这里就是她内心深处无拘无束，拥有一切可能性的广大荒原。
『在其他人热烈的讨论声中，一位少女拿起了背后的吉他开始弹唱。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那是至尊疼爱的妹妹，第一代圣骸持有者芙蕾雅。』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少女。尽管她满身风尘仆仆，被破碎的衣服包裹，但还是无法阻挡此刻她的身体上散发出的光芒。不久后，有人也跟着小声唱了起来。一曲终了，刚才还一发不可收拾的迷茫早已消失殆尽，所有人都久违的微笑了起来。』
『是啊，去哪里并不重要了，只要前进就好，身边有伙伴就足够。
小小的越野车置身巨大沙漠一隅，不停地前进着，仿佛是要前往世界的尽头。』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故事。听她这样说着，就把脑袋别过去装作是看风景。我察觉到她脸颊闪着微光的什么东西，微笑着没有戳破。
当我们抵达与巨大礼堂背靠背建立的小小宅邸时，约定好会来见我们的梅尔小姐没有出现。这让我觉得有些困惑。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的机器人，所以稍微高级一点的演算都无法考虑周全。但看起来哈莉是明白了为什么梅尔小姐没有来见我们。
「……走吧，哈利。去教堂里待着。再待在外面你的核心就要冻裂了，得赶紧上点油捂热。」
「遵命，女士。」
于是我将御寒用的衣物搭在哈莉身上，我和主人一步步迈进狭小阴暗的小小教堂。
「——雷哈尔教父！雷哈尔教父！」
我的叫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来哈莉说的话不假。雷哈尔和梅尔很显然故意不来见她，不仅是因为两派关系不好。
但是我已经发誓过，哈莉无法完成的部分，就由我来做。于是我等着哈莉坐在长椅上，就和她说:「大小姐，我去找他们吧。也许谈一谈之后会方便交涉。」
「不……没关系。来这里看爱丽丝也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他们不愿意我见她，我们就回去了吧。」
可是，这是不成体统的事。再怎么说，哈莉可是排名前十的魔神王，有驾驭第九魔神柱的资格。区区平民女性怎么可以不恭敬迎接哈莉？
疑问在我嘴巴里转了转，又吞了回去。我果然是机器，并没有好好理解哈莉的意思。从人格残渣的认知上来猜测，也许哈莉自己也觉得愧对爱丽丝和她的妈妈，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吧。如果没有哈莉，可能还没有出生的爱丽丝不必远离首都，她的妈妈不怨恨哈莉才是奇怪的事情吧。
我隐约感觉事情是这样的，可是硬要说，错的人只有阿加雷斯大公。是他让这两个女孩的命运变得这样悲惨的。
我这么想着，转身上了进入宅邸的门。
*****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以后，我终于见到了爱丽丝的母亲——梅尔·巴兰卡。
此时，她正圆睁着眼睛，用充满恨意的视线望着我。随后，她捏紧了茶杯的握把。
「这件事谈都没得谈。」她看着站在王座下的我，这样下了结论。
梅尔·巴兰卡的心智似乎有点扭曲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正派出五六个半魔力驱动的机械兵——还是我的复制品——想要把我杀掉，甚至打算伤害我背后哈莉的生命。
「但是……即使和她不是同个母亲，却都是大公的女儿。」
「那又如何？！我绝不会让你接近爱丽丝一步！」
我能理解她想要保护爱丽丝的心情，不过我也清楚她发狂的理由。似乎她以为杀掉我和哈莉，自己就能再回到首都了。
当那些机器倒在地上以后，我才有精力好好观察这个名叫梅尔·巴兰卡的女人。
挺着大肚子的她是不可能亲自作战的。她在年轻的时候身材应该还不错，可是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摧残，一只腿移动不便，只能一直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看着我们。
白金色的头发相当惹眼，脸也年轻靓丽，看得出很受大公宠爱。但她对茫然无措的哈莉露出了刺骨的敌意。
「……魅魔生的，孬种。」
然后，她终于开口了。
哈莉整个人一震，像是被某种钉子一样的东西钉在了原地。不仅如此，还阻止了我走上前去。
「……主人。」
「让她说。一字一句，我都会接下来。」
这实在是一个勇敢的决定。因为后来发生的失控的事情对那时的我和哈莉来说都相当危险。
艳丽的女人眼中写满嘲讽。仿佛哈莉是一个没有公民权的奴隶，被她用恶毒的眼神死死盯着。
「看看这下贱的混血。她居然敢在我面前蹦跶，完全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我捏紧了金属做的拳头。哈莉是自由人，哈莉没有主人。
但是她继续谩骂着，甚至向着哈莉的脚面吐了一口口水。
扭曲的恨在她眼睛中膨胀。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要从其中射杀而出，阴暗，危险。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一个魅魔生的混血贱货敢在我面前自负地抬起头来？」
『真是一个垃圾似的女人啊。』
我控制不住核心内的人格残渣，忍不住愤怒地开了口。
想不到的是哈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在……说什么！哈利！快向梅尔女士道歉！」
我凭什么需要向侮辱我主人的女人道歉？
我内心深处的反抗意志变得比服从命令的天职反应更大。最后为了避免系统过载，我牢牢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然而梅尔·巴兰卡在原地扭动着，发着怒继续使劲地骂着哈莉。她的脸一块青一块白，像是要肿起来了。
「对不起……梅尔女士。我只是……想要来看小爱丽丝一眼……」
可是这句话哈莉没说完就被她严厉打断了:「想都别想！！爱丽丝之所以会面临今天的局面就是因为你的母亲，哈莉·艾莉希儿·文森特！！是你那恬不知耻的……」
「可我不想成为爱丽丝的盾！」哈莉的声音蕴含着痛苦，「大公说要我作为盾派领导人和她相处……可她不是我的剑，我也不该成为她的盾。她是我的……妹妹啊。」
我捂住了待在原地的哈莉的双耳。接下来她辱骂哈莉生母的行为让我彻底失去了对眼前这女人的怜悯。
本来她也是大公计划里可悲的替代品，她却从来不思考，落得如今的局面，也不为了自己未来的女儿而努力。虽然让剑派堕落，落得搬到北境的下场有一部分原因是哈莉努力创造政绩，但大部分原因还是眼前这个女人自己的问题。
于是我轻轻搂着哭泣的主人，朝梅尔喝问:「你真的认为，自己如今变成这样，光是哈莉的错么！」
「区区机器！！感质问创造你的伟大的恶魔！」
这话唤醒了我内心杀戮的欲望。这广大无边的世界里能做到像自己的主人以及弗兰肯斯坦博士那样关心别人，这种人太少。更多的也只是如爱丽丝的母亲这样冷漠，把纷争和矛盾带向任何人。
「我的创造主只有一个……！只有维克多才是我唯一的创造之人！」
『第009号！给我把这两个人杀了！！我要拿你主人哈莉·艾莉希儿的命向大公证明，只有爱丽丝才是他唯一珍惜的女儿！』
「醒醒吧！他不在乎任何人！」
可惜的是，我的怒吼并没有传达给她。在她扭曲的微笑声里，巨大的声响从房间的一侧传来。
将主人护在身后，我用穿戴在双手上的白色手套启动禁咒兵器「毁灭之丝」。
这将是我们两人的反抗。看着吧，主人。
像是受到我坚定的信念所吸引，哈莉睁开眼睛，目不转睛看着我守护在她身前的背影。
人们妄想着光明的胜利，却用尽了黑暗的手段。
甚至不惜利用像哈莉和爱丽丝这样无辜的孩童，都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我看来，哈莉与爱丽丝的母亲和我一样，都是一个个任人摆布，失去回应自己内心深处声音的能力，可悲的人偶。
可是，和我并不一样。我在博士和哈莉的关心下，获得了「救赎」。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世的我，一定，是为了什么而生的吧。
没错。
「我要……守护我的主人。」
说着勇猛的话，我摆出交际舞起手的姿态，正面看着比我庞大十倍，『初代的战争机器』——009。
我在博士那里的编号是001。但与后来的型号都不一样的是，他们缺乏人格残渣，是纯粹的杀戮机器。所以其他型号的体能都是我的数十倍。我是无法与他们正面抵抗的。
「比起理论更优先情感，比起演算更优先祈愿。即使愚昧，但正因为是人，才会拥有心这种东西吧！我的主人不是阿加雷斯公爵的人偶，你的女儿爱丽丝、同样不该成为你向大公献媚的人偶！」
我清楚自己的话语，无法传达给已经将心灵封闭的梅尔·巴兰卡。可我现在想说的话，是超越演算，存在于彼端某处的什么场所——『心』之中。想要同样告诉主人哈莉的话语，也被我突破机械的栓梏，奋力传达出来。
「因为有心——！」
毁灭之丝腾空。我驾驭钢索于空中摆荡。009从黑暗的巨口中发出震动整座建筑物的剧烈咆哮。
这是一只被钢铁面罩和一把黑色的可怖镰刀保护的高大巨人。每往我所在之处踏上一步就会地动山摇，高达三米的身躯上布满了让人印象深刻的肌肉。
「因为有心，你和哈莉，才不是什么人偶！」
钢丝被我缠在指尖，布满十根手指的超兵器在空气中飞舞，闪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人流干了眼泪就会成为恶魔，恶魔流干了眼泪就会成为堕落的野兽。」
我将丝缠在手上，009往我突进的一拳破开空气砸来。可是在我眼中慢得超乎想象。我将脚底的丝紧紧挂在天花板上，以极为刁钻的角度从他拳头边飘过。与我错身而过的凶猛拳击砸中了一旁的柱子。受到这一拳，有一半都被砸成了粉末。
「魔王是不会流泪的。大小姐，你是为了不再流泪才当的魔王吧。」
我的语言很少，但想必一字一句都钉进了她们两人的心中。
然后——我扭转手臂，凶狠地朝着反方向一拉——009的一只手顿时被切成了肉丝。
巨兽面露惊恐。想必它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臂被眼前这个男人一拉一扯的功夫就被切断了吧。
比起与他比拼力量，我更适合以巧取胜。我将世界树纤维做成的丝线缠在他手上，一旦他的动作太过剧烈，就会自己切断自己的手臂。
白银的毁灭之丝于我手中闪烁。我将海量的丝集中于一点，像一把钻头一般击中了009朝我挥舞而来的镰刀。
『十字发网·绞刑架』。
空气中充满了发狂的巨兽左摇右晃，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没有错。比起正面战斗，我更擅长用毁灭之丝以不起眼的方式缠住对手的身体，出其不意地获得胜利。
呈十字架的丝以巨大网络形态聚拢。只花一瞬间的功夫就缠住了巨兽的脖子。
「你输了，梅尔·巴兰卡。」
下一刹那——丝朝我飞来。我接住丝的末端，奋力一扯——被我编织成无数方格网状的毁灭之丝缠住了009的四肢，把它仅余的一只手和两只腿都切成了碎片。
出于怜悯，我留了009一命。它是一只被改造的野兽，只会服从主人的命令进行战斗。是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可怜的人偶。
我和哈莉看着跪坐在地上，面色呆滞的梅尔女士。我什么都没有说，轻轻用手帕擦拭溅在哈莉肩膀上的鲜血。
「我希望……可以让我来见爱丽丝。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你……」
梅尔·巴兰卡全身颤栗了一下。
她眼里对哈莉的情绪是自责吗？亦或是愧疚，但身为人偶的我没有猜出来。
但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爱丽丝的母亲全身颤抖，眼角处啪嗒啪嗒地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等她出生以后……每隔一个月你可以来看她一次。但绝对不可以伤害我的女儿。」
说完这些话，她便闭上了眼睛。像是表示已经无话可谈。
*****
事情好像圆满结束了。无论如何，回去的路上大小姐一直乖乖抱着大腿坐在后座。我看着她思索的脸色，满意地笑了。
「哈利……在你看来。我到底是什么？」
「大小姐这句话是指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我是你的主人，第九魔神柱之王，还是阿加雷斯的人偶？」
「都一样啊。我认为这些东西没什么分别和区分。」
我望着雪原上绽放的极光。
大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将身体枕在我头上，望着头顶无边无际，贯穿天穹的五彩颜色。
在与大气的摩擦中，一块晶亮的岩石液化成玻璃状，如宝石般穿越辽阔的天空，闪闪发光。
「对我来说，人和人偶，大家都一样。」
大小姐发着呆，身体慢慢靠向我。我也认真地看着她。
「我们像你们一样会有爱。对创造自己的父亲的爱，对自己主人的爱。」
听到我直言不讳的话语，哈莉的脸变得通红。
「我们和你们一样会心痛，我们和你们一样会死。到头来，如果没有自由意志的话，人人都可能堕落为人偶。」
哈莉看着我，久久。
『啊……我明白。谢谢你，哈利，这也许是我必须要经历的考验才是。没有伴随着痛楚的教训，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人若不牺牲些什么，是什么都无法得到的。但当忍受过这种痛楚，将其克服的时候，人就会得到不输给任何事的坚韧的心。』
「总结的不错，大小姐。心是最重要的。」
我们所坚信的事实，或许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我们能看到的世界，也许只是某人的恶意。身为人的理由只能由人来解释的话，那绝不能交出的场所，就叫「心」了吧。
机车向前奔去，朝黑暗的都市奔去，但我坚信我的主人已经不再害怕孤单。我会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黑夜后的天空，依然湛蓝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