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三十五年七月十二,身为庶长子的皇子涯因叛乱而被诛杀。
头颅被斫下,在整个曲沃城中游街示众后,交由府库涂漆收藏。
……这也……太残忍了吧……
“姐姐,那个皇子的头果然是被你砍下来的吧!”
坐在对面竹案前、朝着案上饭食发呆的姐姐,在听到我的问询后,二话不说就把手边的玉樽朝我砸了过来。
虽然及时闪躲,但樽中的酒却还是撒了我一身。
“你也太凶狠了吧姐姐!连皇子你都敢杀啊!”
“臭习习!我再说一遍!不是我干的!”
她一把将盛着饭食的簠簋推到一边,炽剑被其拍在了桌上。
“是玉姬大人。”
“啊!那个帝国妖女啊!”
“嘘!”
我话音才落,姐姐已经跳到了我身后,右臂锁住了我的脖子,左手则捂着我的嘴。
“你要死啊臭习习!胡说什么呢!想被灭族啊!”
我觉得有点儿委屈,帝国妖女这个称号也不是我给那位大人取的。
据说那位帝姬出生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曲沃城的空中生出诡异天象,云霞拼凑出了一个清晰分明的“妖”字。
那个时候我还没生,但整天听家族的大人谈及此事,说的相当的有声有色,搞得我也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作为唯一的嫡出子女,且又是唯一的女儿,皇帝陛下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异常,依旧对这位大人宠爱有加,赐予了其“玉姬”的尊号。虽然大家面上依旧以她的尊号“玉姬”来称呼她,但背地里还是会忍不住喊她作“妖女”
这位妖女大人却也没有辜负陛下的厚爱,没有辜负“玉姬”这一尊号。即便是陪伴她长大的姐姐,每次见完玉姬回来后,都要不厌其烦地感慨一句——我要是有玉姬大人一半的漂亮就好了。
不过姐姐真的是谦虚了,在我看来姐姐是一种飒爽而充满朝气的美,相较于那位“妖女大人”,丝毫不显得逊色,
而且,姐姐被赐予的“炽剑”这一名号,虽然看似简单,却是既霸气又帅气啊!
除此之外,还有像赵氏宗主赵孟的“玉简”,智氏宗主智瑶的“蛰虺[huǐ]”,魏氏宗主魏驹的“老骥”,韩氏宗主韩万的“巨匠”,以及长兄大人的“水云”……都是非常不错的名号呀!
当然也有难听的,像什么朽木、废土、无益、小兽、路遗……以及秽物……
不知道我会被神明赐予什么样的名好呢?
虽然是满怀期待,却也不免充满了担心。
要是得一个像“寒剑”“冰剑”“风剑”或者“秋云”“初云”“暮云”这样的称谓自然最好,如果最后拿了个平平无奇的称谓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神明给出的名号都是给予被授予者能力的理解和预判,像哥哥姐姐这类人杰,会有那样或霸气或优雅的名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我只是一个连数斯都搞不定的无能之辈。
不敢用太高的期望,惟一的企盼就是可千万别给我一个像什么“朽木”“废土”这样的名号。
如果真的得了这样的名号,我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抬起头来了。
正在我为自己即将获得的名号而倍感困扰,甚至与有些忧心忡忡的时候,姐姐突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用力抬起,然后捋掉袖子,露出了我的右臂。
“你怎么把手臂上的布带给解了?”
“因为很热啊!”
“再热也不能解!”
厉声的斥责,吓得我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
拖着我来到她的榻边,让我乖乖坐好,姐姐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从手腕处开始,一圈圈地缠绕了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要绑这个啊姐姐?”
“等你长大了,姐姐再告诉你。”
“我明天就觐名礼了,当然已经算长大了啊!”
姐姐的眼中有着一片浅浅的阴霾。
我想追问,但是她的表情让我意识到:这个时候进行追问,非但绝对问不出需要的答案,还很有可能被姐姐给狠狠揍一顿。
不管怎么说,性命终究要比好奇心来的重要。
出于这样的理念,我选择乖乖地看着姐姐用自己的腰带,包裹住了我的右臂。
那深深印在皮肤里的字样,也随着布带从手腕缠至手肘的过程,一点点儿被遮挡掉了。
雷火丰 日中斜
从我记事起,这六个字就在我的右臂上,从我不会认识到认识,这几个字一直都在,而且随着我的长大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会用布带,将我的手臂捆上,以期可以深藏其这些字迹。后来母亲去世了,这个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姐姐的身上。
——即便是洗澡,也不能摘下!
这句警告初开始是母亲在对我反复重申,现在则换由姐姐来对我反复唠叨。
“你要再敢摘掉,姐姐就只能含泪砍掉你的手了啊!”
明明是一脸甜甜的笑容,嘴里却说着歹毒的句子,可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啊。
“小十一!”
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姐姐赶紧拉好我的袖子,以免被别人看见我缠在手臂上的布带。
门被撞开,一群哥哥姐姐們连推带挤地进屋来。
除了领兵在外,东征鲁国的长兄大人;戍守西边、抵御黛国的四哥和六哥;已经出嫁了的长姐和二姐;以及长期抱病所以经年都在山中休养的八哥,其它的哥哥姐姐们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站在我面前。
“恭喜觐名!小十一!”
出现在面前这群嘻嘻哈哈的一群人,正是家族里的哥哥姐姐们,虽然都是异母的手足,但因为是看着我长大,所以大家都非常地宠爱我。
中行氏,是唐帝国的六卿之一,在朝野内外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虽然早在几十年前,家族被筮人所构陷而遭到灭族。不过当时身为嫡长子的父亲侥幸逃脱,很快便凭一己之力重振了整个家族。
五年前,身为宗主的父亲在西征途中战死,中行氏一度又被认为是日渐式微。但很快,继承为宗主的长子担任了大唐的上军将、掌管直属陛下的上军;四子任西线兵团的兵团长,负责抵御西面的黛国;长女嫁黛国皇子、次女嫁召国太子……甚至于除我以外年纪最小的姐姐中行离,也在觐名礼后也被授予了“执锐近卫长”的职位,成为了妖女……啊不!是玉姬大人的宠臣,被玉姬大人视作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有加,且深受其器重。有着“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这一特权的姐姐,因此也被公认为是“万人之上”的存在。
八子八女,可以说是皆有着不错的归属——除了还没有接受觐名的我。
“呀呀,小十一都要成大人啦!”
只比姐姐大一岁、比我大三岁的七女中行音凭借身形娇小的优势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一把将我扑倒在地,二话不说就开始解我的腰带。
“赶紧脱了给音姐姐看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大人了!”
不顾我的参加,她开始不知羞耻地扒我的裤子。
“你别胡闹小音!”
站出来制止的是九子中行为,作为音姐姐的同母哥哥,他也是兄弟姐妹里除姐姐以外,唯一一个敢对音姐姐动手的人。
“小、小七……你……你不要……不要这样!小十一他……他会很困扰的!”
刘海遮着眼睛的六姐,怯懦的像一只小猫咪一样,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帮着九哥,俩人一起将经一脸癫狂的音姐姐努力从我身上拖走。
“哈哈说的也是呢!小十一已经是大男人了!”
满脸的络腮胡,感觉就连大脑里都长满肌肉的五子中行跃,将我轻而易举地从地上拎了起来,将我提到他的视线前,一脸暧昧的看着我。
“今晚五哥带你去章台街,找几个大胸姐姐给你开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其拎着我要出门的前一刻,身为双胞胎的四女中行璧和五女中行画那相同的脸上顶着相同的阴影,张开双臂,如墙一般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五哥你可真是太恶心了!”
四姐一脸的鄙夷和不屑。
“怪不得快二十了还是单身!”
五姐脸上是更深的鄙夷和不屑。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哥哥啊啊啊啊啊啊啊!!!!!!!”
崩溃了的五哥松掉了拎着我的手,四肢着地,跪倒在了地上。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厌世求死的情绪,户外的阳光都照不亮他身上的阴影。
“四姐五姐,你们这么说五哥就有失公允了吧!”
十子中行友一脸正义的站到了应哥哥面前,他比姐姐早了一个时辰出生,却有着张看起来比我还年幼的娃娃脸。
身材瘦弱的他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住了背后的五哥。
“五哥难道是因为去章台街才单身的吗?当然不是!五哥单身单纯是因为他长相太凶狠了啊!”
十哥说着我也听不出是安慰还是解围还是补刀的句子。
我只知道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是五哥晕厥在地时发出的“噗通”声,最后是哥哥姐姐们如同滚雷一般的大笑声。
“好了,大家别吵了……小九小十,先把老五拖到一边去吧!”
说话的是三女中行墨,虽然身为女儿身,但却是除长兄以外的唯一嫡出子女,也就成了家族的嫡长女,因而在家族中有着超出年纪和性别的地位,她只比五哥早出生了三天,因而两人今年都是刚好是十九岁。
因为身为嫡长子的长兄大人正领兵在外,身为嫡长女的三姐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家里的主事,代行宗主一职。
三姐在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和我齐平,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恭喜呀,小十一!”
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和其它几位的哥哥姐姐一样,三姐脸上也满是宠溺的笑容。而后,她回头用征询似的语气看了其他几个哥哥姐姐一眼,有着相同表情的大家相互点了点头。
就在我困惑于纳闷这个点头的含义时。
刚搬完五哥的十哥和九哥一起捧着一个有着华美纹路的剑匣,来到了我身前。这两位哥哥一起单膝跪在了我身前,将那个剑匣高高举起。
三姐打开了匣子,一把冰蓝色的剑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是哥哥姐姐们一起送给你的礼物呀,小十一!”
三姐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剑捧了出来,递到了我的掌心中。
我端详着三姐递给我的剑,在手里有些沉,冰蓝色的光痕透出寒凉的质感,虽然目前对我来说似乎还稍许长了一些,但一看就是一把非常适合我的好剑!
“谢谢你们!哥哥姐姐!”
我一把搂住了三姐的脖子。
“呀呀!三姐太狡猾了吧!我也要抱!”
边嚷嚷边扑过来的是音姐姐。
“三姐真是太狡猾了。”
四姐一脸鄙夷和不屑地跑过来想抢走我。
““就是,怪不得都快二十了还单身!””
简直像是一面镜子,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甚至于争抢我的动作,五姐都和四姐一模一样。
“我们也一起吧!”
醒过来了的五哥中行跃如同兵车般地了过来,冲过来的瞬间还揽住了站在远处不知所措的十哥、九哥还有战战兢兢的六姐。
然后,除了姐姐以外,在场的兄弟姐妹们都抱成了一团,因为五哥的加入而失去重心的我们,“哗啦啦”的全部摔倒在了地上。
大伙儿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有姐姐除外,她静默地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偏着头。
屋外的阳光穿过雕窗,在姐姐的脸上落下纹理清晰的光影,被阳光照到的眼睛中,有着几点大小不一的金光。
她应该是注意到了我看向她的视线,也朝我看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姐姐向我露出的笑容好温暖。虽然如此,但我总觉得这片温暖而明媚的笑容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
恰如刚才姐姐帮我捆扎手臂时的样子。
就在当天晚上,入寝前,姐姐帮我梳理着头发。
和平时喜欢一边梳头一边和我唠叨形成明显对比,今天的姐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手上梳头的动作也非常非常的慢,而且有气无力的。
“姐姐。”
“嗯?”
“你有心事吗?”
梳头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没有哦。”
虽然嘴上说着没有,但借着身前的铜镜,我还是看到身后的她满脸疲倦。
“我明天就参加觐名礼啦!”
我转身,一脸认真地看着姐姐。
“参加完觐名礼,被赐予名号后,我就能保护姐姐了!”
疲倦化成了讶异,竹几上十五连盏铜灯的烛火,照亮姐姐的眼睛,闪闪发光。
“虽然姐姐很强!但我是个大丈夫!所以姐姐就由我来保护!”
讶异一点点淡去,但姐姐眼睛里的光却变得越来越亮。
然后,她抱住了我,将脸贴在了我的胸口。
“这样啊,真好呢习习……”
呢喃的低语,穿透我的胸膛,一丝暖意。
风吹动了灯盏的烛火,忽明忽暗。
屋内满布着摇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