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确认捆扎着弟弟右臂的布带,中行离又为其系好了那把冰蓝色的佩剑。
从昨天下午起,在看到弟弟右臂上的“雷火丰 日中斜”这六个胎记字样后,中行离就一直心绪不宁。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关于帝国觐名礼的一个传说。
——玉磬之喑。
啊啊啊啊!!!!!!
明明今天是个好日子啊!要振作起来啊中行离!
用力拍着自己的脸,中行离想让自己尽快忘记这一份不安的感觉。
她推着弟弟的背,两人一起出了房间。
来到屋前,族中的私兵已经罗列在位,由中行离所负责指挥的近卫左营今天也得到了玉姬大人的口谕,作为仪仗队来帮忙护送弟弟前往神庙。
那位玉姬大人对自己是真的好啊!就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
这么感慨着,中行离的内心既感动,却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惶恐。
中行离与玉姬有着近十年的交情,两人情同姐妹,虽然现在的玉姬已然是国家实质上的最高位者,但对于中行离的宠爱和照顾却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
人要是不会长大就好了。
玉姬也好,自己也好,都是已经长大了。
就连现在还是像小动物一样的弟弟,早晚也会有长大的一天。
忽念及此,心中骤然泛起苍凉的感觉。
中行离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离妞啊!干嘛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
身披重甲的三哥,骑着同样全副武装的肥壮的青牛来到了中行离身前。明明只是参加自己弟弟的觐名礼,但他却整个一副出征打战的模样,还将那大到夸张的巨斧也扛了出来。
“小十一的大日子!要开心才是啊!”
中行离应付似的笑了笑,她转身,先是扶着自己的弟弟上了马,转而也爬上了自己的赤云骢。
引马来到了代行宗主职务的三姐身边,用目光示意一切皆以准备妥当。
三姐神情庄重地向自己的妹妹点了点头,然后潇洒地挥了挥手,袖摆在空气中画出美丽的弧线。
“出发!”
中行氏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受着路人惊慌敬畏的目光,向神庙行进着。
就在中行离在心中不停预演着一会儿觐名礼自己所需要负责的礼仪事项时,一块断帛被递到了她的眼前。
沿着递来断帛的手,中行离看见了自己三姐严肃庄毅的侧脸。
“木魅寄来的。”
木魅……是称病隐居山中的中行氏八子中行预的名号。
身为妹妹的中行离上一次见到这位八哥,是他参加觐名礼的时候。细思来,却也已经是五年前的往事了。时间之久,甚至于让中行离连自己这位兄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接过那块断帛,仔细阅读着上面工整的字迹,中行离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离。”
三姐朝她转过头来,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视线注视着中行离的眼睛。
“你知道……玉磬之喑的传说吗?”
她不敢去面对三姐的视线,却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只是传说而已!”
抓紧了断帛,牙齿碰撞的声音,中行离自己听得真切。
“习习这种笨小孩,连数斯都应付不了,会和玉磬之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吗离,小八他是山鬼的儿子,所以有着山鬼的血统。”
终于,三姐移开了那意味深长的视线。
“山鬼啊……能洞悉人们的‘命’。”
如同吟咏般的语气,中行氏的三女中行墨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正视向道路的前方。
坐下的马不急不缓地行进着。
“他说的话,我们得信。”
中行墨发出了一阵叹息的声音,他额前的刘海因颠簸而浮动,却遮不住那意味深长的视线。
没错……被称为“木魅”的八哥……正因为拥有“预见”却无法改变的能力而深感痛苦,所以才选择称病隐居,不问世事。
八哥他……可以洞悉人的“命”。
但是,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
头突然被摸了摸。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离。”
收回了抚摸的手,中行墨对自己的妹妹露出亲切和蔼的微笑。
“虽然比起长兄大人,我这个代理的宗主自知逊色太多。但保护自己幼弟这种事情,我这个女人就算再废物再无能,总还是要努力去做的。”
有着“明月”这一名号的三姐中行墨,用明月般皎洁的笑容,给中行离给予以莫大的安心。
“一旦有变……”
收起了笑容,中行墨睁开眼,露出右眼中那弯银白色的明月。
“北门。”
简洁明了的指令,中行墨再次转回头去,不再言语。
听懂指令的中行离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姐妹俩的马齐头而进,领着队伍奔赴向神庙。
神殿前大道,中行氏与赵氏的人马交会在了一起。
“明月!”
赵氏宗主赵孟率先向领头的中行墨打了招呼,后者则赶紧领着弟弟妹妹向身为长辈的赵孟行礼。
“老夫和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兄弟,喝酒他喝不过老夫我,打架他打不过老夫我,不过有件事情上,老夫真的自愧不如!那就是生孩子!你老爹他是真的能生啊!瞧你们这乌泱泱的一大家子的人,老夫羡慕的很啊!”
明明早已年过天命,但赵孟却依然是一幅老顽童的模样。作为中行氏的上一任宗主的挚友,他对于眼前的中行子弟保持着宗主辈的情感。
“今天是谁参行觐名大礼?”
“禀赵上卿,是明月的幼弟中行羽。”
随着中行墨的介绍,中行离将自己弟弟轻轻推了出去。
“说话啊臭小子……”
她赶紧用手指戳了戳已经呆若木鸡的中行羽。
“晚、晚辈中行氏十一子中行羽!见过……见过……见过……”
看到弟弟向自己投来求助眼神的中行离简直是无语了。
“赵上卿……”
她轻声提醒道。
“见过赵上卿!”
“哈哈!好孩子!”
赵孟用手指刮了刮中行羽的鼻子,转而直起身来,继续和中行墨交谈。
“水云征鲁捷报早已传归,怎么,人还没有回来吗?”
“前段时间已经班师了,本已说好会赶回来参加幼弟的觐名礼,目前来看,应该是在路上有所耽搁了。”
赵孟点了点头,他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形容秀丽,言词清晰,举止得当,不是传统的大家闺秀的风范,更多的却是女孩少有的一种英气。
而这位英气逼人的女子和自己的幼子赵无恤同年行了觐名礼。
一曰“明月”,二曰“晓日”。
在当年诸多良莠不齐的名号中脱颖而出,被传为一时之美谈。
哎!可惜当年提请被拒绝了!不然现在这姑娘就是自己赵家的媳妇了啊!
一想到自己当年为幼子提亲被拒,赵孟就不免有些悲从中来。不过唯一让他还有所安慰的是——至少目前为止,这位名号为明月的中行氏三女尚没未定下任何的姻亲,而自己的幼子也还没有定下任何的婚约。
这也就意味着——还有机会啊!
胜不骄,败不馁!
方是成大事之道!
收起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赵孟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光影。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入庙吧!”
这么说着,又各自谦让了一番,最终赵氏家族与中行氏家族渐次入了神庙。
神庙的正中心,本该有皇帝陛下的位置空空如也。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妆容妖冶的少女。
她站在龙椅边的珠帘后面,透过稀疏的珠帘能看到少女半睁着的眼。
虽然乍看起来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慵懒模样,但若加仔细的端详,却能透过其眯着的眼,看到少女那似乎有意要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
在场的人们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
编钟声让人群归于寂静。
神官开始朗诵诰文,人们按照礼节俯身行礼,以示尊重。
“等一下……”
一阵慵懒的声音打断了神官的朗诵,几乎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公然打断诰文诵读,无论于情于理都未免太过不合!如果打断者的是皇帝,六卿们想必都会站出来对这一行为加以谏诤。
但是,打断了诰文诵读的——是帝国的妖女。
珠帘被一只手撩起,那张慵懒而美丽的脸再无阻隔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诰文什么的,就不用再读了。”
慵懒的语气,却透着一种不容悖逆的坚定。
正手持竹简、诵读诰文的神官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位少女,在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少女的指令后,已经身形老迈的神官却以洪亮的声音进行了谏诤。
“玉姬大人!诰文是向上天祷告的文字!以求上天对帝国的庇佑!怎么可以……”
原本缩回去的手又缓缓抬起,被撩动的珠帘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大唐自先祖虞受封立国以来至今八百余年,灭国七十,拓边千里,才成今日之帝业。所仰赖的,难道是天吗?”
这么说着,少女向上竖起尖尖的食指,似在质问着上天。
而对于玉姬的提问,匍匐在地的神官不敢有任何的回应,只是瑟瑟发抖。
“本宫不信天。”
曾被上天赐予“妖女”名号的少女,用极有挑衅性的语气,直率地表达了对上天的不屑,甚至于是蔑视。
“更不信命。”
说完,那睁开不久的眼睛又恢复到了半睁半闭的模样。
玉姬重新退回到了帘后。
“行觐名礼。”
勒令的口吻,不存留有分毫的容许辩驳的余地。
年迈的神官被年轻的神官搀扶了起来。
被打断的仪式直接跳跃到了“击磬赐名”的阶段。
首先是魏氏的嫡长子。
“魏氏嫡长孙,魏都,景帝二十三年生,觐名效忠,以为国用,百死无迟。”
随着年老的神官朗诵祝文,在另一位年轻神官的指引下,被称作魏都的男孩缓步走上了大殿。
先是来到神庙大殿的最深处,向着那张空空如也的位置行了叩拜礼,转而来到了神庙中心处的圆台上,精雕细琢的木架,却挂着一方朴素至极的玉磬,没有任何的花纹,甚至于看起来有些破旧。
待老年神官读完了长长的祝文,年轻神官便用宣告般的语调连续喊了三遍“击磬赐名”。
每一次都拖着长长的尾音。那声音在大殿的空间中来回盘旋,如飞掠而过的鹰,又似辗转回旋的风。待声音落定,年轻神官将手中的小木锤恭敬地递给了名为魏都的男孩。
叮——
清脆的敲击声。
原本普通不过的玉磬突然发出刺眼的光。
光芒一点点散去,玉磬上流淌着变化着的光痕,或粗或细,忽明忽暗,最终那些光痕攒动着、碰撞着、融合着、聚集成……
在玉磬表面形成清晰可辨的文字。
年轻神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在他看见玉磬上所显示的文字时,也几乎是旋即睁大了眼睛。
“玄晖!”
激动无比的宣告声,随后紧接着的,是魏氏一族发出的更为激动的欢呼声。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完全没有在乎礼仪,魏氏宗主魏驹直接冲上圆台,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孙子。
玄晖,是太阳的称谓,而一切和太阳有关的名号,都是极为罕见的好名号。
在七年前的觐名礼上,赵氏一族的幼子赵无恤也曾经得到了“晓日”的名号,如今,七年后,魏氏的孩子又获得了“玄晖”的名号,被称作老骥的魏驹和一干族人能如此兴奋也就不难理解了。
看着陷入巨大兴奋中的魏氏族人,中行羽羡慕且紧张。
直到身边的姐姐推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已经是在喊他的名字了。
“中行氏十一子,中行羽,景帝二十三年生,觐名效忠,以为国用,百死无迟。”
一样的流程,一样的步骤,当那把精致小巧的木锤被递到中行羽手中时,他只觉得实在是有些太重了。甚至于有举不起来的错觉。
中行羽怯怯地转过头去,却是正对上了哥哥姐姐们、特别是姐姐中行离的鼓励的目光。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中行家的孩子啊!)
家族的荣耀给了中行羽勇气和力量,手里的木锤也瞬间变轻了。
举起木锤,对着玉磬,他敲击了下去。
……
“哎?”
是一旁的年轻神官发出了困惑的声音,他向中行羽投来的目光分明写着“你敲了吗?”的疑问。而那目光也让中行羽自我怀疑了起来——我敲了吗?如果我敲了的话……那为什么没声音呢?
来不及多想,周围是催促和期待的目光。
中行羽使出了更大的力气,朝着玉磬用力敲了过去。
玉磬剧烈地摇摆起来,以此来告诉所有人——中行羽敲了,而且敲得很用力!
但——依旧没有声音!?
就在大家感到困惑且诧异之时,这块传承了八百余年、几乎与帝国同岁的玉磬,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迅速出现大范围的裂纹。
“这是……这是传说中的——”
老年神官发出颤抖的声音,明明很轻很低。
即便如此,大殿中的所有人都还是听见了。
玉磬之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