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中行氏正面临着分裂。
五子中行跃和七女中行音之间的争执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时辰了。
然而，依旧是谁也没有说服谁。
“当然是去东面和大哥汇合啦！”
中行跃孔武有力地拍击着桌子，可怜的桌案摇摇欲坠，随时要散架的模样。
“不对！我们应该往西，去和驻守西边的四哥他们汇合！”
学着自己哥哥的模样，本着气势上不落下风的中行音也发出一声断喝，对着那已经快散架了的桌子使出了最后一击。
结果，这张可怜的桌子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哇哇哇！好痛啊！手碎掉啦！哥哥，好疼啊！”
她凑到自己同胞哥哥中行为身边发着呆，拿自己妹妹毫无办法地中行为只能帮衬着揉着手，嘴里还得不住安慰着“没事啦”“是桌子不好”这类哄小孩子的话。
明明才大了一岁而已……
比起兄妹，两人却更像父女……
“老三！你觉得呢？”
自知无法说服自己妹妹的五子将脸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着的三女。
因为名号为“明月”，所以被所有人都美誉作“大唐明月”的年轻女子。是中行氏的嫡长女，也是唯二的嫡出子女，目前因担任家族长的嫡长子外出，代行中行氏宗主的职责。
她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眨了下眼睛。
右瞳孔中赫然出现一弯银白色的明月。
视野与此刻天空中的月色相契合，俯瞰着整片帝国的大地，山川河流都如同模型般的小巧，视野下降，如飞掠而过的鹰，穿过山川湖泽，最终看见了一队在夜色中行军的浩荡人马。
“长兄大人的军马看来已经出了邶地，快的话再有两天的路程就能到曲沃城东郊。”
“我就说嘛！我们要是迎头去找的话，肯定明天这个时候就能见到大哥了！”
““我好想念长兄大人啊！””
五女中行璧和六女中行画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不止长相一模一样，就连言行举止也如同复刻的一般，就好像中间有一面镜子。
看得出来，她们已经倾向于东向与长兄汇合的提议。
“但问题是……”
中行墨继续眨了眨眼睛，右眼中的明月消失不见。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兄弟姐妹们。
“问题是，我们见到长兄大人之后该怎么办？”
面面相觑的众人。
“别忘了，我们可是刚把觐名典礼搞得一塌糊涂，还大闹了曲沃城，公然对帝国的近卫部队大打出手。”
“那完全是因为他们要对小十一动手啊！”中行璧辩解道。
“就是啊！因为他们要对小十一动手啊！”中行画附和着。
“且不论原因如何，事实是我们违背了臣子的职责。”
中行墨抬起被烛光照亮的眸，望向身前鼓着脸一脸气嘟嘟模样的双胞胎姐妹。
“仅你们俩似乎就射杀了上百人。”
““！！””
两张瞬间泄气的脸，随后是惊慌无措的表情，再随后，开始意料之中地推脱其责任来。
“目标位置都是‘远目’给我的！”
中行璧指着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喊着对方的名号。
“所有的箭都是‘女羿’射出的！”
中行画指着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喊着对方的名号。
她们似乎意识到了作为双胞胎姐妹，两人不应该互相伤害，于是一并将手指向了正一脸幸灾乐祸笑容的七女中行音，转而异口同声地大叫道——
““但那些射击指令都是‘风语’下的！””
“哎？！！！！！！！！！！！！”
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被牵扯进去的中行音在那一刹那连头发都竖起来了。
“不是……不是我当时……什么嘛！为什么往我身上推啊！明明是三姐跟我说要不惜一切地保证小十一抵达北门的！”
于是责任又被踢回到了当家人中行墨的身上。
身为姐姐的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到时候你们也打算在长兄大人面前这样互相指责吗？”
众人一起垂头默然。
“难道说……我们做错了吗……”
在场年纪最小的十子中行友低下头，从声音听得出来，他有点儿困惑且委屈。
虽然有着“戎车”这样一个霸气十足的名号，在战斗中也是一副令人生畏的可怖模样，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不是哦，友。”
中行墨切换成和蔼的语气，她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弟弟。
“在成为臣子之前，我们就已经是哥哥姐姐了。所以即便是责任，总也还是有个先后顺序的啊。”
用鼓励的目光，依次看了看自己在场的每一位兄弟姐妹。
“保护小十一，是我们最优先的责任，因为那孩子是我们的幼弟。”
困扰和忧烦的氛围被这句话给驱散了。
然后，恢复了精神的两人又大吵了起来。
“所以说！大哥肯定可以理解我们的！我们应该往东和大哥汇合！”
“五哥真的是肌肉脑啊！你是打算让大哥和我们一起造反吗？”
中行音的“造反”二字一说出口，现场原本已经因争吵而活跃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降到了冰点。
在此之前，在场出三女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虽然从家族层面上来说是“保护幼弟”的友爱之举，但从政治层面而言，却是百死莫辩的造反行为啊！
“没错，作为反贼，我们现在去找长兄大人他们，就是陷他们于不义。”
这么说着，三女中行墨用目光否决了往东去寻求与大哥汇合的提议。
她在看向了因为说出“造反”二字而石化在原地的七女中行音。
“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往西去投奔四哥他们。”
仍旧是否定的眼神。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看来……只能出逃了。”由九子中行为说出了众人唯一的出路，他主动提议道，“我和小音的母亲是吴国王姬，吴国君主是我们的外公，我们可以一起出逃吴国。”
“吴国？那也太远了吧……而且听说那边断发文身……这种审美感觉不适合我……”
身为胞妹的中行音率先否决了回母亲老家的提议。
一旁自始至终没说话的六女中行衣切切地举起手来。
“姜、姜、姜……”
她涨红着脸，却怎么也吐不出第二字来。
“你是说去姜国吗，衣。”
在三女帮忙补全词语后，她露出“得救了”的表情，并用力点头。
“对哦！六姐的订婚对象不就是姜国的皇子地嘛！”
十子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站在他身边的九子也赶紧举手赞同。
“我赞同！姜国紧靠东溟，有鱼盐之利，贸易繁荣，是个不错的去处！”
““我们也同意！””双胞胎姐妹齐刷刷的举手。
“附议！”就连一向挑剔的中行音也难得地举手表示了附和。
除了虽然没有支持但也没反对，而是嘟囔着“就一定要跑嘛”的五子中行山，以及自始至终环抱双臂不发声的三女，在场的其他兄弟姐妹达成了久违的共识。大家甚至于已经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到姜国后准备干些什么的“未来规划”了。
“但是……”
云淡风轻的语气，三女中行墨的两个字在瞬间切断了现场热烈讨论的气氛。
“姜国皇子地要娶的……是身为六卿世家的中行氏的六女中行衣，而不是身为逃犯的中行衣。”
一句残忍无比却又直揭真相的句子。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众人，瞬间失去了眼里的光彩。
大家再一次低下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油快烧干的缘故，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
“那就只能去敌对国了。”
仍旧是九子中行为继续在指引出了讨论的方向。
“西边的黛国或者南边的荆国。我们要去哪边，三姐？”
中行为看着身为代理宗主的姐姐，他接着道。
“往西走就必然会经过四哥西线兵团的地界，已经排除过了。看来只能往南去荆国了。”
“往南？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南边跑到了北郊哎！”
对于同胞哥哥的提议，中行音面露崩溃的神色，但紧接着由三姐说出来的话，更是在其崩溃的神色上又多添了一丝绝望。
“如果要向南进入荆国，我们需要进云梦泽。”
云梦泽……
三个字，彻底阻断了众人南逃的念想。
九百里云梦，是八百万异兽聚集之所。九州内几乎所有凶狠骇人的异兽，都能在此处遇见。多年前帝国南征荆国时，西路军七万人因迷途而误入云梦，几乎全军覆没。
就目前中行氏不足千人队伍，云梦已是“入必死”的绝境。
“这么说来，东南西北，只能往北走了。”
对于五子的总结，中行墨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们去召国，投奔二姐。”
中行氏次女，目前正是召国太子的太子妃。
而且众所公认的，二姐中行映是除中行离以外，最最疼爱幼弟的存在，必然会认同一行人的行为。
不归山的夜色被星空填满，中行氏的人马在一处河边的滩涂上扎了行营。
中行离看着弟弟往河里扔着石头，他笑得很开心，对于方才所发生的的一切变故，似乎已经不再放心上了。
虽然如此，但中行离却心情沉重。
她反叛了万分宠幸自己、将自己视作妹妹的玉姬大人，同时还连累着家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起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叛乱行为。
困扰地揉着头，中行离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前往何处。
——离，习习他就拜托你照顾了。
中行离抬起头，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母亲在去世前曾告诉她：自己死后便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安安静静地守护着他们姐弟俩。
母亲有没有变成星星，中行离并不确定，但她相信，母亲一定在守护着自己和弟弟，这一点上，母亲绝不会食言。
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抓着胸口那枚母亲留给她的红玉吊坠，中行离在默默祷告。
（请您继续守护着我们，母亲。）
一滴泪，在夜色的晦暗中悄悄滑落。
“小离离！小十一！”
背后传来了兄弟姐妹呼唤自己和弟弟的声音。
回头的刹那，原本还离的远远的哥哥姐姐们已经跑到了她身前。
“决定了哦！”
年纪最相近的七姐中行音朝她调皮地眨着眼睛。
“我们要去召国！找二姐！”
“是要去见二姐嘛！好棒啊！我好想她啊！”
弟弟显然对于这个提议赞同万分，满脸的兴奋。
看来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说起来，小十一好可惜啊，到头来也没得到属于自己的名号。”
和自己同龄的十哥走过来，一脸的遗憾。然后，如同被篝火照耀到了双眼，十哥的眼中闪烁出刹那的光亮。
“不如！小十一的名号就由我们来起吧！”他突然提议道
“呀呀！我赞同！我听说小十一的名字就是当时长兄大人和几位年纪较长的哥哥姐姐一起想的，然后写在了竹简上，由父亲抽选出来！”
“哎！！！！！！！竟然那么草率的嘛？？？？？？？？”
对于七姐爆出的料，弟弟发出了凄惨的呼声。
“我们在场的，应该只有五哥和三姐参与过小十一的起名吧？那么，‘羽’这个字又是谁想出来的呢？”
“是二姐哦！寓意是希望小十一能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但你们知道吗？在‘羽’之前其实还抽到过一个名字，只不过是因为实在是太不合适了，所以被父亲作废了。”
五子中行山一脸坏笑地看着脸色通红的三女中行墨，此刻的她已然失去了宠辱不惊的淡定，脸上的表情有些局促和尴尬。
““啊，是叫什么呀！””
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代替众人发出了疑问，至于中行离更是尽可能地让自己靠近五哥，只因好奇于自己弟弟的上一个“名字”。
“猫。”
“哎？”
大家对于中行山突然冒出的这“猫”字有些没反应过来，于是中行山补充道。
“中行猫！是老三起的名字，说小十一像小猫一样很可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以往之事有什么可提的！”
涨红着脸的中行墨急于恢复自己在弟弟妹妹心中的权威。
但所有的人都都笑作了一团，就连一向内向的六女也满脸通红地憋着笑。
兄弟姊妹们的笑声、骂声、吐槽声、打闹声……
回荡在这幽静的不归山谷。
月华甚好，略显微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