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只异兽陪伴着等候接见,说实话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明月大人!”
热情而轻浮的声音,从远处的夜色中传来。
一簇胡服骑兵的身后,一位高挑的青年显出形来。
中等的体格,说瘦弱也不为过,和身边孔武有力地胡服骑兵形成鲜明对比,青年穿着宽大而华丽的长袍,虽然衣着略显臃肿,但青年的眉宇却显得干练精致。
金乌将将一切照耀如白昼,他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辨。
和语气相匹配的,青年的脸上同样是轻浮的表情。
“无恤听说您身处险境,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真是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明月大人您啊!如今看见您安然无恙,无恤也就放心,无恤这颗心绝对是……唔!明月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干劲啊……”
捂着被中行墨揍出血来的鼻子,赵无恤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眉宇虽然因疼痛皱了起来,但脸上轻浮到近乎谄媚的笑容却也依然如故。
中行墨和赵无恤其实是从小就认识的好友,元狩仪式的时候更是结伴前往昆仑山,相互扶持。前者在后者的助攻下,驯服了昆仑山西坡上的月鸮,获得了其所赠予的“福泽”;后者则在前者的帮扶下,驯服了昆仑山东坡的金乌,成为其主人。本应该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若不是那家伙用“看待女人的目光”来看待自己,时至今日,二人应该还是挚友才是。
“不知无恤大人召在下前来,是有何指示?”
困扰的情绪涌上心间,中行墨略感不快地眯起了眼睛。
赵无恤朝着侍从挥了挥手,侍从们赶紧搬来了坐席和木短案。
“边喝边聊!边喝边聊!”
脸上谄媚的表情更加明显,中行墨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辜负了“晓日”这个极佳的名号。
为中行墨亲自斟满了酒樽,赵无恤恭敬地递了过去。
“明月大人,您也太厉害了吧!在那位妖女大人面前您也敢造次!在下佩服不已,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甘拜下风、顶礼膜拜、拜倒辕门!”
嘭!
中行墨把酒樽用力地砸在了酒案上,也就在同时,一支箭射入酒樽之中,将其整个贯穿。
边上的侍从紧张地抬起盾牌,前来护卫,却被赵无恤抬手阻止了。
“舍妹的箭正对着阁下的头!还请开门见山的说话!”
像是摘掉面具一般,赵无恤脸上轻浮的笑容消失了,转而换作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知明月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将带弟弟妹妹北入召国,投奔家中二姐。”
赵无恤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但是在下去年刚随家君出使召国,当年召国大乱,姜国宣帝曾派兵攻占召国国都。召国昭帝继位后,对内招贤纳士、减赋练兵,对外结好大唐、主动联姻,说到底,只是为了稳定后方,全心对付姜国,以便一洗当年之耻。”
中行墨置于膝上的手不自然地握紧了,她自然是听懂了赵无恤这番话中的深意。
召国之所以会和大唐联姻,为的就是与大唐结好,断不会为了庇护几个乱臣,而得罪大唐,从而破坏了其对姜复仇的既定计划。
然而,已经走到这里了,距离北境还有不到三百里。
“恳请无恤……恳请晓日大人指点迷津……”
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向高傲地中行墨也只能委曲求全地低下头去。
“明月大人见外了!我二族世代交好,如今您为保护弟妹而受困,我焉有见死不救之理?”
这么说着,赵无恤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玉珏,放到了中行墨的面前。
“继续向北,逃亡朔国。”
“朔国?”
“朔国虽说是间于唐召的蕞尔小国,但国君却是一个侠义之人。我姐姐生前曾是他的武王妃。您带着这枚玉珏去见朔王,他会念及旧情,收留庇护你们的。另外,此处去朔国尚有三百余里,但却皆为赵氏封地,赵氏麾下的武灵骑及封地境内的各关隘都不会再对您和您的弟妹做任何为难。”
摆在酒案上的玉珏,被金乌照耀出一线五彩的光。
对于中行墨而言,那也是一线希望,方才伸手准备去接,但心中存留的谨慎让她及时止住了自己的手。
“承蒙晓日大人的鼎力相助,不知我们有什么可回报您的。”
中行墨抬起了眼睛,右眼的弯月映照出惨白的光。
赵无恤意味深长的笑容沉淀在那片冰凉的惨白中。
“说回报未免太生分了,小墨。”
“……”
“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昆仑山元狩的时候,当时关系可真亲密啊!青梅竹马不是么!”
“……以往之事有什么可提的。”
中行墨站起身来,用一种淡漠的眼神注视着赵无恤。
“若晓日大人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价格,那这块玉珏对于我们而言就太过贵重,在下实在不敢拿。”
“何必非要那么生分呢,小墨。”
赵无恤叹息着,而后将插在酒樽中的那支箭轻轻拔出,箭头朝向自己,箭尾的箭翎则直指着中行墨的胸口。
“我赵无恤愿与明月大人折箭为盟。”
“?!”
“作为这块玉珏的交换,无恤希望中行氏能帮我们赵氏一个忙”
“什么?”
“暂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赵无恤映着金乌光色的眼睛,与中行墨深藏弯月的双眸对视。
“具体是什么,将来我会再告诉你。届时你若不愿意,自然可以选择拒绝。”
他眯起眼睛,露出优雅的笑容。
“如何?”
赵无恤问道。
静静注视这自己的眼睛,让中行墨亲启双唇。
“如果这个忙会伤害到我的弟弟妹妹,那我现在就可以提前拒绝。”
“当然!无恤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呀!”
将对视的视线重新移到了那块玉珏上,那一线美丽的光痕似乎在不停地呼唤着中行墨。内心的不安与期待在碰撞着,终于,她想到了自己弟弟妹妹们嘻嘻哈哈地模样。
不管未来会是什么,至少就此刻而言,中行墨只能选择接受并面对。
伸手,折断了赵无恤递来的箭,将折下的箭翎部分藏入怀中。
“承蒙帮助,后会有期。”
她转而一把拿起酒案上的玉珏,翻身上马。
一骑烟尘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渐渐隐没在了远处那一片无法被月色和金乌所照亮的黑暗中。
赵无恤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眺望着那背影消失的地方,动了动被酒水沾湿的嘴唇。
“曦,你说她……”
思考了许久,却终究还是没能问出来。但那只金乌却显然看出了自己主人的心思。
【她并不喜欢你,吾主。】
“……你能不能说的……稍微委婉一点儿。”
【她可能并不喜欢你,吾主。】
“……你还是别说话了。”
毅然决然地转身上马,领着麾下的胡服骑兵,赵无恤向与中行墨相反的方向奔去。因为有金乌的照耀,所以他的身上始终闪闪发光,驱逐着这片寒凉的夜色。
如同太阳一样。
自遭遇到赵氏武灵骑兵以后,当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中行墨终于是领着自己的弟妹们来到了朔水河边。
马蹄踏入浅滩,溅起点点的水花,落在中行墨的颊上,冰凉凉的,很舒服,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渡过这条河,就是朔国了。”
与其说是在陈述,更像是在感慨。
中行墨并非没有离开过国境,她曾经多次陪伴父兄出征出使,也曾经和那位晓日一起背着家里悄悄前往昆仑山……但只有这一次,一旦踏出了国境,或许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三姐!东南发现长兄大人的玄甲骑!距离不到一里了!”
名号为远目的五妹向她报告自己的最新发现。
“三姐,我们是不是该抓紧渡河?”
“除了长兄大人的部队,是否还有其他人的军队?”
五妹跳到了马鞍上,皱起小巧的眉头,眺望着东南方向那片才被朝阳染红的天空。
“并没有!领军的是长兄大人本人,但是后面有一台车辇,帘幕挡着,所以看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踯躅了片刻,再三思量,还是觉得不与自己的兄长道别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们跟长兄大人道完别再过河。”
就算抢先逃开,只要兄长想要追赶,对于擅长奔袭的帝国三大骑之一的玄甲骑而言,不到一里的距离轻而易举就能追上。
那倒不如留下来,将一切都交代清楚。
兄长领着玄甲骑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中行墨带着弟弟妹妹集体下马,拜见了久违了的长兄大人。
身着玄色铠甲的青年体型壮硕,一缕青色的胡须轻摇在风中,是陈述而为重的感觉。明澈的眸子一一扫视着跪在马前向自己行礼的弟弟妹妹们。
中行氏嫡长子 家族宗主 上军将 玄甲骑指挥使
十五岁领兵至今,为帝国先后进行十六次征伐、灭国十一。
被称作整个帝国以外除玉姬外最具权势之人。
水云中行坤。
“愚妹驽钝,辜负长兄大人之托,望您原谅!”
中行墨以姐姐的身份挡在了众人的最前面。
马鞭打在她的背上,并不是鞭打,而是玩笑似的敲打,因此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只是有些痒痒的,甚至于让中行墨忍不住想发笑。
“请罪就不必了。”
中行坤也跳下马来,让人将自己的坐骑牵到一边的同时,也让随行的玄甲骑退避到了两边。
那家垂直帘幕的车辇行到了众人的跟前。
在中行墨的身边,身为长兄的中行坤也摘掉了自己的头盔,跪倒在地。
“臣中行坤与族中弟妹,向玉姬大人请罪!”
“玉、玉姬大人?!”
绣有华丽纹样的厚重布帘被层层叠叠地掀起。
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珠帘时,所有人都看清了玉姬那张美丽而妖媚的脸。
她一如既往地半睁着瞳眸,一脸慵懒的模样,红唇轻启。
“诸位,好久不见。”
玉姬的唇角有一丝美丽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