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向我微笑。
“来啦!小习习!”
(等!等一下!)
伴随着她的高呼,那作为支撑的右脚像钉子一样稳定在青石砖上,因转动而发出“吱嘎”的一声,玄黑色的绑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玄黑色的弧线。
虽然已经早有准备地举起右臂加以格挡。
但是……
那精准有力的回旋踢,第十六次击碎了右臂上的护具,余威使我格挡用的手臂撞上了自己的脸。
“唔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在那一瞬间被踢踢碎了的意识,像蝴蝶一样地飞散向四周。
我看到了天空、白云以及一只慢慢悠悠地从视野中飞过的鸟。
背部率先着地,意识却还在空气中到处乱飞,没有意识附着的视野开始慢慢变暗。
我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乱飞的意识又一点点地回归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到了三张不同表情的脸——最左边是姐姐忧心忡忡的脸,最右边则是一张没睡醒的男孩的脸。
至于在最中间的,则是一张幸灾乐祸、欢天喜地、别有用心且居心叵测的笑脸。笑脸的主人,也是让我昏死过去的罪魁——朔国国君的嫡长女晨姬大人。
此刻,她正抓着我的脚踝,欢喜于我的醒来。
“哈!小习习你醒啦!”
紧握着我的脚踝,像是拖拽猎物一样地将我像花园深处拖去。
“我们继续训练吧小习习!”
“晨姬大人!晨姬大人你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啊!”
不顾我在地上的翻滚和挣扎,她的手指就铁夹一样锁住我的脚踝,嘴里还不停嘟囔着“才练了半个时辰而已啊,怎么就能说走就走了呢”
姐姐站在原地,显然是在纠结于要不要出手相救。
“姐姐!姐姐救我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的啊!!!”
眼见我的惨状就要打动姐姐了,结果一旁那位一脸没睡醒的男孩却有气无力地抬起手,阻止了正准备出手救我的姐姐。
晨姬大人的弟弟、朔国国君的嫡长子公子暮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同样有气无力的懒散语气对姐姐道,
“离卿,没关系的哦,王姐她下手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
你是在睁眼说瞎话啊!
我都快要被她踢死了好不好!
自“玉磬之喑”发生后,我随两位姐姐逃亡到了朔国,至今已经两年有余。朔国的武王大叔非常照顾我们姐弟三人,并且委以了重任。
三姐中行墨成了武王大叔的近臣,随军出征、为之谋划;姐姐中行离和我则成了其一双儿女的近侍,分别侍奉着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公子暮,以及他的姐姐、被誉作“朔国匣剑”的晨姬大人。
但是!
安排方面的话,肯定是搞反了吧!
按理说应该是由我来侍奉公子暮,姐姐来侍奉晨姬大人才对?!
结果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位晨姬大人的近侍啊?!
如果说姐姐是一个强到令诸侯震慑的炽剑,那么只比姐姐小一岁,绰号“匣剑”的晨姬大人绝对是炽剑的正宗继承人!
从两年前开始跟随姐姐练习剑术,进步神速,目前已经足以与姐姐对抗上二十个回合。
至于对我——基本就是一招放倒。
“来啦!小习习!”
不不不不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的我,第十七次地昏死了过去。
当天晚上,按照每日的惯例,鼻青脸肿的我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公子暮的寝宫。
朔国民风彪悍开放,对于男女大防的事情似乎并不在意。身为晨姬大人的近侍,我的住所竟然直接被安排在了晨姬大人的寝宫。
结果就是,那位精力充沛到简直不合理的王姬大人,每天才过四更就会冲到我的房间,把我拖出来陪她训练。
勤奋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强行要求别人勤奋怎么想都太不合适了吧!
所以,为了避免每天“被勤奋”,我征得同意后,住进了姐姐所在的公子暮的寝宫。
“唔!好疼啊!”
姐姐帮我上着药,公子暮慵懒地倚在竹几旁,阅读着手里的竹简,从早到晚,他始终是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按理说应该正是顽皮的年纪,却一点儿朝气都没有,就像他的尊号“暮”一样,真可谓是暮气沉沉。
“你好弱哎……”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竹简,一边还要有意无意地嘲笑着我,疏懒散漫的表情更让这份嘲弄感增强了几十倍。
“如果换作离卿的话,王姐肯定都不能近她的身……”
虽然依旧满是嘲笑的感觉,但我却无法反驳。
散漫的公子吸了吸鼻子,将手里的竹简顺手扔到一边。
他像小狗一样爬了过来,半睁不睁的眼睛借着烛火仔细观察着我,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再帮我上药的姐姐。
“离卿。”
“臣在。”
“这鼻青脸肿的家伙真的是你的弟弟嘛……”
““……””
“长相也好,实力也好,一点儿都不像……”
寄人篱下的我已经习惯被这个臭小孩嘲笑了。
只要不让我去见那位王姬大人。
不管眼前的这个臭小孩怎么嘲笑我、贬低我甚至是斥责我、辱骂我,我都无所谓——毕竟性命比尊严更重要。
“你好怂啊……”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抑或单纯是为了补完刚才刺出来的刀,公子暮睁着惺忪朦胧的眼睛,对我进行了一句总结性地评价。
“宝贝儿子!!!!!!!!!!!”
寝宫大门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喊叫声,如滚滚天雷,简直震得连烛火都在扑朔晃动。
“啊啊……好麻烦……”
公子暮终于是把注意力从我的身上移开了。
不屑和嘲讽的眼神也转成了不耐烦的情绪。
嘴里嘟囔着“好麻烦”“好麻烦”的公子暮,起身整理了一下着装。就在其离开卧榻、踩上木屐的一刻,寝宫大门被“嘭”的一声给冲撞开了。
身披重甲的壮硕之躯,腰挎利剑、背负大盾,像一座小山一样地叉腰站在门口,浑身上下都散出真材实料的王者之气。
“宝贝儿子!老爸来看你啦!”
朔国的武王大叔一把抱起娇小如猫咪的公子暮,那满脸的络腮胡疯狂蹭着公子暮满面懒散地脸。
“想不想老爸啊宝贝儿子!”
“想……”
好应付的语气……
“老爸也想你啊!”
竟然还相信了?
武王大叔在自己儿子的衣服上蹭掉了满脸的灰尘,简直有一种把儿子当抹布的感觉,而后,他似乎像才发现我们一样的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喔!离小妹和羽小侄!”
虽然知道今天我也没弄明白这位武王大叔的称谓辈分——为什么三姐和姐姐都是“妹”,到我这儿就变成了“侄”。
不过也没差了……
只要不让我去给那位王姬当陪练!
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武王大叔的身后,是身着轻甲、扶剑而立的三姐。
“三姐!”
我开心地朝三姐跑了过去。
或许是顾忌到了武王大叔还在场,三姐明显在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并且向我暗中使了一个颜色。
自知有所失礼的我赶紧停住脚步,不进不退地停在了原处。
尴尬的沉默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武王大叔转向了我们。
“你们姐弟仨也有好久没见了吧!”
他自说自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粗壮豪迈的他每次在和除自己妻女以外的异性说话时都会露出大男孩一样的不好意思。
“哎呀!那你们聚聚!宝贝儿砸!老爸带你去你王姐那边瞅瞅!给他们姐弟仨留一点儿说悄悄话的空间!”
“……君父……这是我的寝宫……”
“哎呀!什么你的我的他的!这是大丈夫该说的话吗?”
抱着自己小巧可人的儿子,武王大叔以和身材不符的灵巧,迅速离开了寝宫。
公子暮的寝宫内,只剩下了我们姐弟三人。
“三姐,我给你倒茶!”
“不用了离,自家人不用那么麻烦。”
三姐阻止了姐姐的忙活,而是直接走到我的身前,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到朔国后才过了一年多,三姐就陪着朔国国君前往征讨山国,算起来我们姐弟三人也快有一年没见了。
“嗯!小十一好像长高了哦!”
“我已经十四岁啦三姐!”
这两年我的身高长势喜人,很有后来居上的态势。目前已经基本快追平姐姐了,距离三姐的身高也只差了半个头了。
再有个两年!我就可以比三姐都高了呀!
每每念及这一点,我就感到非常的兴奋。
但转念一想——身高倒是赶上了,然而……
——这家伙真的是你的弟弟嘛?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虽然总是强调着性命比尊严更重要。
却也不意味着我真的就是一个鲜廉寡耻的无耻之徒。
基本的羞耻心总还是有的。
“三姐!下次我能不能跟你去出征啊!”
两张诧异的脸望着我。
““当然不行!””
异口同声地拒绝。
“小十一,打仗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很危险的!”
“可是打仗可以变强啊!而且我天天在宫里给晨姬大人做陪练!我感觉现在的处境比打仗更危险啊!”
坦率地讲,我完全不觉得给那位野蛮王姬做陪练的存活率会比上战场更高!
三姐眯着眼睛,对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们姐弟三人间蔓延着一种有些奇怪的氛围。
“噗嗤!”
姐姐率先笑了出来,紧接着是三姐,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不要笑啦!”
虽然习惯于被嘲笑,但真的被两位我宣告要去保护的姐姐们嘲笑,还是让我有点儿不能接受。
“那个王姬!真的超恐怖啊!有着姐姐十分之一的实力!偏偏还没有姐姐百分之一的温柔!每次对我都是痛下杀手!与其这样被她折磨致死我还不如上战场啊!”
三姐率先收齐了笑容,她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可以哦,小十一。”
“哎?”
“可以带你上战场,不过——你有杀人的觉悟吗?”
一时之间,寝宫陷入了沉默。
大开的门吹来夜中的风,烛火在晃动,三姐的身形也模糊了起来。
她那深藏弯月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你的离姐姐也那么强,但是她却从没有真正的上过战场,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随着三姐一起转过脸去,站在一片阴影中的姐姐沉默不语。
“因为她并没有杀人的觉悟,或许曾经为了保护你而伤害过别人,但却都是迫不得已的行为。从骨子里,你的姐姐其实抵触着那把炽剑。”
如同被戳穿了一般,姐姐又向后退了几步,将身子藏进了房间中更深的阴影里。她垂下头,自始至终不吭一声,我甚至于看不清姐姐的眼睛,能看见只有那眼眶间弥散开的一片浑浊。
“哪一天你真的有那份觉悟了,三姐再带你上战场。”
用一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就像姐姐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我右臂上文字的含义”一样,我知道,都不过是友善的敷衍。
但我没有戳穿,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好啦!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和你姐姐还有话要说!”
三姐喊叫着从我背后轻推了我一把,将我送出了房间。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最后摸了摸我的头。刘海的阴影落入眼眸中,但轮弯月分明暗淡了许多。
我有些在意三姐最后的目光,内心是一种不安的感觉。
——杀人的觉悟?
反复推敲着三姐的这句话,困倦正在一点点聚集。
抬头,我看见的是被浮云所遮蔽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