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墨凭立在窗前,她拧着眉心,仰头看见浮云中忽隐忽现的明月。
“三姐,您有话对我说吗?”
“大唐准备讨伐山国,会向朔国借道。”
“讨伐山国?三姐您不是刚和君上征完山国回来吗?”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中行墨解下佩剑,置在竹几上,自己也倚着竹几坐了下来。
“君上出征前曾经遣使到大唐,建议两国合兵一处,并力攻灭山国。但被玉姬大人以‘山国路远,不宜劳师’为由给拒绝了。”
轻轻挑起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的光照耀着中行墨的眼睛。
那只深藏着弯月的美丽眼眸,此刻闪烁出银白和金黄相互掺杂的色彩。
“若唐朔合围山国,山国必亡。但问题是,大唐自知隔着朔国来统治山国故地,是断不可能的事情。后邻而薄己,玉姬大人不会做这种蠢事。除非……”
“除非顺道灭了朔国。”
从云中跃出的明月孤悬在夜空之中,月光透过雕窗,照亮了大殿的一隅。庭院中树木的枝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与烛火晃动的节奏悄然契合。
姐妹二人一齐望着晃动中的烛火。
映在眼中的深浅不一的光,折射出各自心中不可捉摸的情愫。
“玉姬大人她……自小便有一扫六合的志向。”
中行离用手扶着下巴,朝着烛火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似在注视着灯盏中的某物。
——四海之内,有唐黛荆姜召五大帝国,除此以外还有朔、卫、山、鲁、郑、吴、宋、陈、蔡、郑、蜀、箕十二王国,各公侯小邦更是不计其数。但本宫相信,天下九州,终归一统。
记忆中那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嘴里却说着一扫六合的志向。
“玉姬大人若是男儿身,想必也会成为一代英主吧!”
看着自己妹妹的眼中闪烁出尊敬崇拜的光,中行墨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略带宠溺的笑意,如疾风中的烛火,转瞬而逝。
“长兄大人寄信告诉我,大唐此次派出的主将是赵无恤。”
“赵无恤?”
中行离不禁想起了那个被金乌明照如白昼、密集箭雨漫天落下的夜晚。
莫名的凉意让她不禁缩起了脖子。
“如果是赵无恤的话,武王妃是他的亲姐姐,应该不至于做出违背道义的事情吧!”
中行离这么猜想着,意图用这样的猜想拂去萦绕在心头的困扰和忧虑,但其所看见的却只有姐姐中行墨紧锁着的眉头。
“三姐?”
没有反应。
“三姐!”
“啊……”
突然惊醒的中行墨露出了惶然的表情。
“三姐,你似乎有心事?”
“是吗?”
“都写在脸上了。”
“……”
明明知道自己的妹妹只是在开玩笑,但中行墨还是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两年前的那天晚上,果然发生了什么嘛?”
“……”
“难道三姐你已经委身于他了?!!!!!”
拍着竹几简直要跳起来的中行离被及时摁住了脑袋。
“并没有,所以请别那么激动。”
“是……”
中行墨将自己的妹妹重新摁回到了位置上,犹豫片刻,從袖子中抽出了半支断箭。
“这是?”
箭翎因反射着烛光而现出霓虹色的光彩。
“是约定。”
中行墨重重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向一侧的窗外,瞳中的弯月与夜空中的那轮圆月相映生辉。
被月光照亮的夏屋山,掩映在厚薄不一的银灰色中。
赵无恤低头玩弄着手里的半支断箭,紧锁眉宇,似在暗暗思忖着什么。
而后,银灰被金灿灿的阳光所驱逐,他抬头,看见悬浮在上空的金乌,遮蔽了那轮美丽的明月。
【吾主,令尊大人至!】
赵无恤不动声色地将断箭藏回了左袖里,抬起头,被金乌照亮的野径上,父亲赵孟拄着个长矛,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哎哟……哎哟累死老夫了……”
“父亲,为何不坐轿上来?”
赵无恤赶紧上前搀扶。
“老夫和你谈谈心,不想有外人在。喂!鸟儿!我和你家主人有要事相商!你不用在这儿照着了!”
赵孟扶着腰,朝头顶的金乌挥了挥手,示意其离开。但那只名为“曦”的金乌却完全没有动静,依然静静地悬在夜空之中,将整座夏屋山照亮。
“退下吧!曦!”
赵无恤重复了一遍自己父亲的指令。
【遵吾主命!】
在父子二人头顶绕行了一圈,金乌收敛了羽翼,落下山去。
夏屋山再次被月色所笼罩。
“呵。还真是只忠心耿耿的鸟儿。”
将手里的长槊递给了自己的幼子,赵孟直起身子,眺望着帝国的北境。自西向东横绝而过的硕河,在月夜中如一条美丽的玉带,蜿蜒曲折。
被暮色浸染的山河,美丽让人忘却了语言,赵孟注视着这片光景,无法转移开自己的目光。
“山河若此,何其壮哉!”
长须颤动着,双眼透出淡淡的光彩。
“阿襄。”
赵孟唤着自己幼子的乳名。
“三年前我曾给过你一片竹简,上面的内容还记着么。”
“无恤记得。”
“背来听听看。”
似乎是未曾料想到父亲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赵无恤面露困惑的神色,但还是直起身子,用响亮的声音在夏屋山上背诵篇章。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他一边背诵,一边悄悄观察着自己父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并未因岁月而变得浑浊,反而是愈加的坚毅而熠熠生辉。
“竹简还在吗?”
赵无恤从右袖中抽出了竹简,恭敬地呈递向自己的父亲。
结果儿子递来的竹简,赵孟的面容一下子庄严了许多,用竹简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静谧的夜色中,响起有规律的敲击声。
“无恤,不要困惑。”
“……”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竹简如剑一般直指向北方。
“既知忠信不能两全,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则一而终。”
“谨记父亲的教诲。”
“无恤……”
“孩儿在。”
“作为帝国的臣子,老夫要求你万不能辜负玉姬大人的信任。但作为外祖父……”
放下作揖的手,赵无恤抬起的视线正对上父亲的脸。
“你要替老夫把那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地接回来!”
看着自己父亲老泪纵横的脸,赵无恤抓紧了仍处于作揖状态的双手。
“谨遵父命!”
大唐景帝三十七年七月,帝国发兵八万,以赵无恤为主将,韩虎为副将,假朔灭山。
就在灭山的唐国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曲沃城出发时,在朔王宫的后花园里,中行羽正在经历着新一轮的“生死考验”。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先是连续的劈砍,再是连续的穿刺。
亮晃晃的剑锋一次又一次的贴着中行羽的脖子、额头、胸口擦过。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要用真剑啊!!!!!”
“因为只有这样,小习习才会认真地陪练呀!”
晨姬在新一轮进攻被躲开的间隙,迅速蹲下身来,以一记精准而有力的扫腿,将疲于应付上半身攻击的中行羽迅速撂倒了。
后者发出了“呜哇”的一声,以背部接触的姿态,狠狠跌落在地。
“敌将由我斩下!”
“乒!”的一声脆响。
晨姬的剑切入中行羽耳边的青砖。
耳边的一缕鬓发随即被斩落。
“晨姬大人还真是深得你真传啊,离……”
就连在一旁观战的中行墨,也不免感慨于朔国王姬那行云流水的战斗技巧。
“不过……”
中行墨的视线离开洋洋得意的晨姬,转向了正躺在地上,正处于半晕厥状态的弟弟。
“看来你并没有好好地教导小十一。”
她皱起眉头,语气间不自觉地带上了责备的情绪。
“习习不需要学这些!因为我会保护他!”
会迎来妹妹争锋相对的回应,这一点,有些出乎中行墨的意料。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先触到了这位妹妹的逆鳞,会得到如此的反应,倒也算是理所当然。
就在此时,朔国君主朔武王却不知是从那边冒了出来。
“喔!宝贝女儿今天也是干劲十足啊!”
“当然!毕竟我可是朔武王的独女啊!”
“可真是懂事又勇武的好女儿哇!”
“这都是君父言传身教的结果哇!”
……
突然出现的朔武王开启了和自己女儿的相互吹捧的模式。
自八年前武王妃去世后,这位朔武王便再未续弦。而是沉浸于国事和一双儿女的教养中。正如赵无恤的评价一样,勇武过人的他是一位颇有任侠气质的国君。敢爱敢恨,做事大大咧咧,经常会和臣下一起喝个烂醉。此番征讨山国,一年时间内势如破竹,已然攻至山国王城之下。眼看成功在即,这位朔武王却在大战前喝了一夜的酒,结果第二日宿醉不起,让山国大军在平原上白白等了一天。醒来后大喊着“太丢脸了啊”,然后就匆匆撤了军。
耗时整一年的劳师远征,攻略了十之有九的山国领土,却因为一场醉酒,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国君的作为。
不过——的确是个实在的好人。
视线越过仍在相互吹捧的父女俩,不远处,公子暮正被仪仗队簇拥着走来,和自己永远精力充沛的姐姐不同,这个十岁的男孩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
只有在嘲笑中行羽时,他才会展现出难得的干劲。
“今天这是在装王八吗……”
公子暮蹲下身来,用树枝戳着中行羽的脸。
“其肴为何?龟鳖鲜鱼。其簌维何?维笋及蒲。”
公子暮才吟诵完了四句短诗,朔武王也恰好结束了和自己女儿间的相互吹捧。像是受到了提醒,这位大叔满是胡茬的脸上出现了喝完酒才会出现的红晕。
“喔!说起来已经到了秋狩的日子了啊!”
神经大条的朔武王永远有着极强的发散性思维,中行墨并不觉得其是因为“秋治兵以狝”的古训而想起了秋狩。或许?单纯是因为刚才公子暮的诗句中提到了“吃”?
“这一次一定要把庖丁带上!好好搞一次秋狩!”
中行墨和中行离两姐妹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你们姐弟仨也一起去吧!”
朔武王大大咧咧地向站在一旁的中行姐妹发出了邀请,两人各自换上了“无可奈何”与“何以至此”的笑容。
“三姐,说实话,我不太想去……”
看着继续和女儿开始相互吹捧的朔武王,中行离一脸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感觉会超级的麻烦。”
“作为这位君上的近臣,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
中行墨朝妹妹露出严肃庄严的表情。
“你的感觉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