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不太能理解朔国对于“大典”这个词的定义。
至少在唐国,大典意味着歌舞煌煌、笙竽婉婉,也意味着前呼后拥的仪仗队、表情庄肃的参与者,更意味着庞杂到近乎冗余的阵容、复杂到近乎繁琐的流程……
可是在朔国,一个君主带着六个人去山里打猎……其中两位还是自己的子女,真正的随行侍从才只有四人?!
而这仅有的四位随从中,还有一位是庖厨?!
这样的阵容——就能算是“秋狩大典”了?!
不不不!这明显是对“大典”这个词存在有某种误解吧!
不过也没差了……
只要不让我去给那位王姬当陪练!
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给我带来无法治愈的精神创伤的王姬,此刻正骑着马护着自己的弟弟公子暮,活泼的姐姐和懒散的弟弟,这样的组合看起来的确非常有趣。而他们此刻的状态,也让我想起了出逃的记忆,当时我已经十二岁了,完全可以自己骑马了,但姐姐非要和我其同一匹,以此来保护我。
时光飞逝,明明已经追上姐姐的身高了,然而时至今日,我却依旧属于被保护的那个。
看了看自己的佩剑,这是觐名礼前一天哥哥姐姐们送我的。
单看装饰就是一把绝世好剑,可惜在我这儿,真是有暴殄天物的感觉。
我羞愧地低下头。
“习习?”
“啊!”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骑马凑到了我的身边,把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嗯,心事的话,总还是有一点的。”
困扰地叹着气,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
在姐姐提出“有心事可以告诉姐姐”的提议前,我决定抢先一步地转移话题。
“这是什么山?”
故意问得很大声,以期会有外人介入我与姐姐之间的对话。
“祷过山!”
意料中的,一听就精力充沛的声音强行穿插了过来。
“在往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泿水。是朔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朔水是自西向东的流,而泿水是自北向南的流。”
“会流入唐国的境内?”
“呵,何止是唐国……”
对于我的反问,公子暮那半睁着的眼向我投来鄙夷的表情。
他打了个哈欠,将头枕在自己姐姐的臂弯里,以一种似睡未睡的姿态望向我,继续用那种快睡着了的语气向我解释着。
“泿水出祷过山,南流注于海。也就是说,如果沿着这条河水流而下,会穿过唐、荆还有许多小国,最终到达南冥……”
“抵达南冥?”
真是一段长到不可思议的距离。
“天下……那可是很大的呀……”
公子暮这么喃喃地感慨着,旋即又打了一个哈欠。不再理睬我的他转过头去,将脸朝向了自己的姐姐。
这孩子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当晨姬大人把食指抵在嘴上示意我们小声的时候,我确信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的他,显然是又睡着了。
这未免也太能睡了吧!
晨姬大人低着头,似在注视着自己弟弟阖着的眼睑,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暖笑容。
啊……真羡慕啊……
说起来,我也天天能见到这位王姬的笑容。
只不过,不同于此刻的温暖笑容,我所见的笑容,永远是充满着犀利的锋芒——是猎人发现猎物时会露出的那种笑容。
下意识缩起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同时,挎在我腰间的冰蓝色佩剑好像震动了一下。
“?!”
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着戳了戳,并无任何的变化。
嗯。
虽然有点儿失望,不过仔细想想,没有变化才是正常反应才是。毕竟这把剑跟随我到今天,别说什么异兽了,连只鸡都没杀过。
真是委屈你了……
就在我对其深感愧疚地低头致歉时。
不是幻觉!
这把冰蓝色的剑,非常明确地震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我的道歉!?
“呜哇!”
一声惨叫,我从马上摔了下去。边上丛林中的群鸟也被我惊飞,躺在晨姬臂弯里的公子暮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除了晨姬那恨不得杀了我的愤怒表情,其余的同行者都困惑而不解地望着我。
“怎么了啊,羽小侄?”
一直策马在队伍最前面的武王大叔扯着缰绳,跑到了我的身边。
“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
“剑?”
“剑活了!!!!!!!!”
晨姬的表情依旧愤怒,公子暮的表情依旧懒散,其他人原本困惑地表情却因为我的三个字变得更加困惑了。
但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送我剑的三姐。
此时此刻,她半张着嘴,脸上则露出了藏不住的讶异之情。但很明显的,这一份讶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消失,最终,三姐的脸上,只剩下了我无法理解的复杂神色。
姐姐也被我的视线所吸引,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三姐。
那目光中竟有着一丝质问的气势。
“可能是因为早饭没吃,所以出现幻觉了……真抱歉……”
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与其在这个不可能有结果的话题上继续纠结下去,果然还是早点儿结束为妙。
七人队伍中的那位庖厨,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在我面前匍匐在地的请罪。
“这位大人竟然没有吃早饭!这真是小奴的罪过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
早知道我就说自己是晕马了……
“不过大人不用担心!小奴早有准备!”
完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这位庖厨利落地从马背上取下竹筐,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捧出了精致的餐盒。
“本来是准备找一处风景秀丽之所,以佐大王品茗之用,既然这位大人已经饿了,那小奴就暂且先一步取出来了!”
餐盒盖子被打开。而里面装着的,是比餐盒本身更为精致的点心。
“这个……真的可以吃吗?”
“小奴愿意用身家性命担保!小奴断不敢有任何非分之图!小奴对大王忠心耿耿!又怎么可能做谋害大王的事情!”
看着眼前这个庖厨因为误解了我的句子,而痛心疾首、呼天抢地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为了表示对他的信任,眼下似乎也只有“动口”一途。
在庖厨期待的目光中,我挑选了一块最不起眼的点心谨慎地塞进嘴里。
甜蜜在口腔中化开了,感觉连舌头都快要化开了。
这也!这也太好吃了吧!!!!!!!!!!!!
负罪感全然消失,之前的困惑、忧虑、烦恼、不安……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也一并融化,此刻的胸腔被幸福的感觉所填满。
那幸福的感觉让我只觉得:就算此刻会被晨姬大人踢死,我也毫无怨言,死而无憾了!
嗯。似乎……有点儿太没出息了……
也许是被我的表情给感染了,除武王大叔以外的众人也纷纷跳下马来,带着或期待,或怀疑,或不屑,或鄙夷的表情,纷纷向着餐盒伸出了手。
当各式各样、或大或小的点心被从餐盒中取出,送入各自的嘴里时,原本还千差万别的表情立刻被统一了。
幸福满足的神情,像阳光,一并照亮了大家的脸。
就连向来懒散的公子暮,也念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种酸绉绉的句子,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着点心。
“庖丁他和你们一样,都是唐国人。”
武王大叔骑在马上,绕着围在餐盒边的我们转着圈,马鞭指向被称作“庖丁”的庖厨。
“比你们姐弟仨早来了一年,是赵家送来的厨人。你们大唐不愧是泱泱大国,可真是太擅长吃了啊!”
被武王大叔指名道姓的庖丁局促地跪坐在地,很不好意思地点着头,像一个突然被表扬后、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
结束了短暂的休整,我们决意继续祷过山的深处进发,虽然出了武王大叔外谁都不知道此次秋狩的目的地。
嗯……看他的样子,似乎连他也不知道?!
不过,只要有庖丁在就无所谓了。
坐在马上的我,时不时转过头,悄悄看着他驮在马上的竹筐,憧憬还能从里面捧出什么样的惊喜。
武王大叔还是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不停吹嘘着自己往年秋狩的“功业”;跟在他后面的是晨姬姐弟,刚吃完点心的公子暮难得的有精神,似乎是在跟自己的姐姐说什么笑话,引得这位“朔国匣剑”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紧跟在姐弟后面的就是我。
而目前来看,我的处境——有些尴尬。
左右分别是三姐和姐姐的坐骑,她们二人正把我夹在中间,视线擦过我的脸,默默对视着彼此。
总感觉她们应该是……要吵架?
本着不打扰的想法,我悄悄地放慢了坐骑的速度,让自己从那碰撞的视线间退了出来。
若两位姐姐真的吵了起来,我究竟应该帮谁?
纠结于这个问题却又苦苦得不出答案的我,只能以“眼不见为净”的心态,移开了向前的视线。
目光转向一侧的山林,绿黄相间的叶色,在林中铺陈开不均匀的艳丽色彩。天气很好,天空中不见丝毫的云絮,山林间也没有任何的离霭,阳光尽照无虞。
看光影的角度,大致已是午时。
说起来昨天这个时候,我还正在被晨姬大人用剑追杀,剑刃贴着我的耳边、斩断我鬓发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对比此刻的处境——好吃的点心,美丽的山景。
真是恍若隔世,简直让我有泫然欲泣的冲动。
揉了揉有些发潮的眼睛,当我重新抬起头,望向那色彩纷呈的林中时,在茂密林叶的深处,我看见了一张脸。
小、小孩子?!
初开始还以为是错觉,继续用力揉了揉眼睛,
并不是,那真的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因为太过幼小,因而看不出性别。虽谈不上有多精致,但因为肉嘟嘟的,所以非常的可爱。
不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能爬那么高!?
目测了一下距离,这张脸所在的位置距离地面至少有十丈!?
就在我倍感迷惑之时,像开花一样,高处的树丛间纷纷冒出一个又一个小孩的脸。
全是肉嘟嘟的,全都非常可爱。
嗯……事出异常必有妖!
我一边握紧剑柄,一边提醒同行者注意。他们顺着我的提示望去。
“瞿如!”
似是为了回应武王大叔的叫嚷,那群小孩也突然张大了嘴巴。不是哭喊,也不是笑声,而是反反复复地重复念着“瞿如”二字。
虽然并不理解这个词,但从武王大叔严肃的表情和拔剑的动作来看——
我们显然是惹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