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过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
此刻,漫山遍野的林木上,顶端的枝叶丛中,纷纷探出一张张可爱的小脸,嘴中发出“瞿如瞿如”的叫声。这些鸣叫声此起彼伏,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无形声浪,倾泻而下。
随声浪一起,这些三足人面的飞鸟向嚎叫着向众人飞来,眼见一行人即将被鸟群所淹没之际。中行离身边飞扬起澎湃的热浪,从剑鞘中拔出的炽剑直指向空中。
“炎!”
伴随着一声断喝,剑刃上骤然生出金红色的火焰,以旋转的姿态蔓延展开。直冲云霄的火焰旋风,瞬间将百步以内的瞿如悉数燃灼成灰烬。
“喔!不愧是离小妹啊!”
就连久经沙场的朔武王,见得如此的盛况,也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众人的目前处境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善,瞿如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中行离的强势攻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眼见每一次的正面攻击都会遭到火焰灼烧,幸存者也一一被朔武王等人补刀消灭。瞿如们也开始改变策略,它们在高处盘旋成一个白色的大圈,并有意保持在中行离的杀伤距离之外。
——瞿如瞿如!
一阵整齐的啼鸣,这些人脸鸟身的异兽扑扇白色翅羽,密集的冰锥如箭雨般落下。
张开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弟妹,昆仑山月鸮的猎杀者、被称作“明月”的中行墨,向上方抬起脸。
“吓!”
张开的嘴中发出一声鸱鸮般的尖锐叫声,无形的声波震裂所有的冰锥。
漫天而落的冰屑,是别样的雪景。
“鸮声!?”
中行离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记忆中,因为厌弃这样的攻击太过不雅,中行离已经有近十年没见过如此认真的姐姐了。
“小十一!拔剑!”
“不许拔!习习!”
正在危急时刻,中行墨和中行离两位并肩作战的姐妹却发生了争执。
而这莫名发生的分歧,让在场的几个人一时忘了此刻的危险处境,满脸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她们。
“你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小十一!”
“不需要!姐姐会保护你的习习!”
中行离自内心抵触着弟弟中行羽的成长,一个臂上有着不祥谶语的弟弟、一个应验了玉磬之喑的弟弟……一切的征兆都指向了其未来的不凡。
但!身为姐姐!她不需要一个不凡的弟弟!
只需要一个会哭、会害怕、会调皮、会撒娇、会生气、会逃避的普普通通的、平凡到近乎平庸的弟弟!
“不许拔剑!习习!”
一面挥舞着手中的炽剑,用火焰一遍遍烧灼着四散飞来的瞿如;一面则将弟弟的佩剑死死地摁在剑鞘中。
中行离看着自己弟弟的眼睛。
——离,习习他就拜托你照顾了。
紧紧握住滚烫的剑柄,中行离用炽剑在空气中画出三个大小不一的同心火圈。
(我会的!母亲!)
火圈各自生出白金红三色的火焰。
(习习他!由我来保护!)
“讹火!”
层层叠叠的眩目火焰兀然炸裂开,天空中的太阳也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待视野中的白色一点点褪去,除了几个人身下的一方还有些许小草落叶,环顾四周,目之所及之处,只剩下了被火焰灼黑的山石泥土——所有的林木、所有的花草、还有所有的瞿如……在瞬间被灼烧殆尽,余烬不存。
四肢失去了力气的中行离,瘫软地跪倒下来,若不是有炽剑支撑,此刻的她肯定已经狼狈地躺倒在地。
中行墨和中行羽赶紧跑到其身边。
“离!”“姐姐!”
“没事……”
在姐弟的帮扶下,中行离艰难地站了起来。
“离小妹!”“师傅!”“离卿……”
朔武王一家三口也面带敬意和关心地看着这位娇小瘦弱的少女。一脸慵懒的公子暮只是默然地看着自己的近侍,满是倦怠的眼睛看不出情绪的变化。至于朔武王和晨姬父女俩则震惊于着中行离娇小身体中迸发出的可怖力量,却也暗自庆幸——这并非属于敌对者的力量。
时至今日,炽剑中行离依旧是诸侯国们所渴求的存在。
深知此处不可久留的众人,又向前行进了一段,在泿水边稍作休整。
一停下来,朔武帝就开始被自己的女儿教训了起来,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只是涨红着脸,不停为自己的没有认真规划路线而点头道歉。被姐姐晨姬抱在怀里的公子暮,则是抬着半睁不睁的眼睛,悄悄观察着坐在泿水边的中行离的背影。
“离卿……”
倦怠的双眼深藏着隐晦的情愫,公子暮皱起眉头,稚嫩的脸上却划过超出年龄的成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用饱含忧虑的语气所吟出的这句话,被吹散在了灼热犹存的山风中。
中行离定睛注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显得忧心忡忡。她又将视角转回到自己弟弟中行羽所在的方向,此刻的弟弟正捧着那把冰蓝色的佩剑发着呆。
“离。”
背后传来了三姐中行墨的声音。
注视着弟弟的少女并没有回头,只是皱起了柳眉。
“那把剑!”
声音听起来非常的尖锐,向刀剑碰撞的声音。
中行离停顿了一下,对自己的语气稍作调整。
“那把剑果然是魄剑吧!”
语气深沉了许多,却也透着分明的指责。
“……”
没有得到明确回应的中行离转过头来,目光变得如剑刃般锐利无比。
这是她第一次用不友好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姐姐中行墨。
风吹拂过,有浓烈的焦臭味。
虽然依旧是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但被质问者视线上的逃避,已然印证了质问者的猜想。
“嗯。”
中行离咬了咬嘴唇,猛地抬起头来。
“我不允许!”
愤怒如沸水般翻滚了起来,而“魄剑”这两个字,便是烧开着故愤怒之水的薪火。
魄剑,由铸剑宗师欧冶子所铸造的,可用以寄存异兽灵魄的宝剑。
未曾寄存有灵魄的魄剑,与普通长剑无异,而一旦寄存了某种异兽,魄剑便会在瞬间吸纳该异兽的灵魄,成为一把开锋的魄剑。
四年前,当中行离要进行元狩时,自己的兄姐送了一把未开封的魄剑给她。当时的中行离并不理解其中的玄机,直到当她用这把剑击败了灾厄级的异兽毕方,迫使其将魂魄封印进剑中的刹那。中行离才明白——这把剑,分明就是一种诅咒!
无法忽视的力量意味着无法逃避的责任,无法逃避的责任造就了无法摆脱的宿命。
中行离也曾希望过自己的弟弟能强大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此,她亲自教导训练着自己的弟弟,带他去山中,逼迫着他独自一人进行元狩。在经历“玉磬之喑”的逃亡后,她更无比盼望着自己的弟弟可以强大,可以去独自面对一切肯能出现的挑战和威胁,直到……在唐朔的边境上,在那条朔水河边,她听到了长兄大人对弟弟的期盼。
——因为你背负着“命”。
——不管信不信,“命”总是在的,不可违背。
——这是一个帝国……是一个等着被你颠覆的帝国!
她终于明白了:不能让弟弟强大起来!这孩子越强大,将越接近其所背负的天命!
玉磬之喑,右臂之谶……
明明在刻意地远离,在尽可能地逃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却始终如幽灵般在平淡生活的深处若影若线。这让中行离愈发地感到不安,一种不可逃脱的无助感时刻笼罩着她。
面对这一切,中行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阻止自己弟弟变得强大。因为她笃信:一个弱小的弟弟是无力背负“命”的。
出于这样的考量,她抓住自己的炽剑,从地上起身,走到了自己的弟弟身前。
“习习,把剑给我。”
“哎?”
“剑!给我!”
听到姐姐那不容分说的勒令,虽然有些困惑,但中行羽还是顺从地递上了自己的那把冰蓝色的佩剑。
中行离转身背对少年。
冰蓝色的剑在她掌心中震动着,似在召唤,似在挣扎。
“习习,姐姐啊!会守护住你的,所以你不需要变强。”
“姐、姐姐?”
望着自己姐姐小小的背影,中行羽对方才的那句发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本想追问几句,姐姐的背影却跑远了。
“‘命’什么的!才不需要你来背负啊!!!!!!!”
中行离加速地跑向河边,在河水没到膝盖处时,灵巧地跳转了身体的方向,借着身体转动时产生的惯性,她将右手的那把冰蓝色宝剑用力掷了出去。
旋转中的长剑,反射着午时的阳光,精准落入河中。
银白色的水花溅起,河面上泛起数圈深浅不一的涟漪,扩展开来,而后趋于平静。
但平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在那把剑掉落的位置。泛起了一串水泡,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泡滚滚泛起,进一步掀起越来越多的涟漪和水花。
“有东西在浮上来!”
中行离提醒让众人纷纷握紧自己的武器,不安地盯着那不断泛起泡泡的位置。
“嘭!”
一声响动,一团白色浮上水面。
五丈有余的长度,形状像鱼,但却有着一条蛇一样的长尾巴。寻了半天也不见这家伙的眼睛,原来是肚子朝上地浮在了水面上,一动不动。
“这是?”朔武王慢吞吞地放下了高举起的巨剑。
“虎蛟!”晨姬在仔细观察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被晨姬护在身后的公子暮,钻出小小的身子,小跑到河边,附身捡起石子朝那团白色砸了过去。
“咚!”
石块砸中那圆鼓鼓的肚子,发出敲击打般的声响后被弹开。肚子朝上的虎蛟却照样是一动不动,连一声哼哼都没发出。
“是被砸晕了吧……”
公子暮睁着慵懒的眼,用慵懒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应该是被离卿扔的剑给砸晕了……”
“““……”””
不同于中行姐弟三人的无语,朔王父女一如既往地展示出充满干劲地欢喜。
“喔!太厉害啊离小妹!”
“真不愧是我的师傅啊!”
“虎蛟的肉稍加料理便是罕见之珍馐!而且还是名贵的药膳!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听闻庖丁的说法,父女俩的干劲更是成倍增长,他们和庖丁一并谋划着,该如何把这庞然大物从河里拖上岸来。从满脸的兴奋来看,二人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险丧命于冰锥箭雨下的危急处境。
无心创造出“惊喜”的中行离仍未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那虎蛟圆鼓鼓的白肚子。
“这家伙从出生起,就等着被你用剑砸晕,这便是它所背负的‘命’。”
“!?”
和妹妹不同,中行墨的视线正飘向遥远的地方,像在凝望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在发呆。
沉默片刻后,她字斟句酌地发出了一声疲倦的感慨。
“天下生灵,皆有背负。不辞蝼蚁,不别草木。”
风将残余的热气吹散殆尽,生出浅薄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