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公子运筹
几个月前去祷过山秋狩的时候,姐姐将我的佩剑扔进了泿水。自此之后,我随身就只剩一把长兄大人送我的短剑了。
晨姬大人却并没有就此放过我,依旧执着地将我当作陪练。
“左边,右边,右边,还是右边,不行啊习习!还是太慢了啦!”
一脚踢飞我手里的短剑,而后紧接着再是一个标准的回旋踢。
我又一次被踢飞了出去。
啊……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不知道是晨姬大人脚下留情的缘故,又或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打击。这一次,我竟然没有晕过去,清晰无比的视野中,填满天空的湛蓝。
因为没有浮云,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即便是闭着眼睛,视野依旧是红彤彤的,不存留丝毫的阴影。
我回忆着秋狩时姐姐的表现,思考着她当时勒令我交出佩剑时的表情。
是……生气吗?
有点儿像,但又不完全是。
——习习,姐姐啊!会守护住你的,所以你不需要变强。
因为姐姐会保护我,所以我不需要变强?!
这算什么逻辑啊!
我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觉出有人走到了我身边,闭着眼的视野中落下一片阴影,睁眼,公子暮的脸近在眼前。
“王姐,他在装晕……”
“哇!才不是!我刚才……咦?”
从地上蹦起来的我,急着想对那位“匣剑”王姬作解释,却发现整个后花园空空如也,只剩下了我和公子暮两人。
“王姐去见君父了哦……”
公子暮的小脸上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他总是喜欢半垂着眼睑,因而也总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明明是朔王大叔的独子,却是既没有继承到魁梧壮硕的体魄,也没有继承到干劲十足的精神,简而言之,是一位“极其不肖”的儿子。
看起来,或许这位小公子可能是更像他的母亲吧!
“我曾想过要劝君父大人把你们姐弟仨送召国去……”
“!?”
就在我天马行空地思考着“为什么那样的国君会生出这样的王子”时,公子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送我们去召国?为什么?
是嫌我们吃得太多但干得太少?
又或者单纯是因为觉得我们很没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应该是注意到了我脸上的困惑表情,公子暮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出了要“驱逐”我们的理由。
“朔国只是小国,间于唐召两大帝国之间,按理说应该努力和同样是小国近邻山国打好关系,但君父大人却偏要为一些琐事大动干戈,实在不该。”
公子暮将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转身,像花园的池塘边走去,我也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离卿也好,影卿也好,都不是朔国这样一个小国所有能力怀揣的‘璧’。留在国中,势必成祸。”
他俯身捡起一粒小小的石子,抛进了池塘中,水面泛起圈圈的波纹。
“暮大人。”
公子暮侧身斜睨向我,半睁不睁的眼睛,感觉随时可能阖上。
“您觉得强大是罪过吗?”
听完我的问题,公子暮终于是阖上了眼睑,风吹动他的刘海,在可爱的小脸上投落下细细碎碎的阴影。皱起小小的眉头,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沉思的感觉。这份深邃的恬静,让此刻的公子暮展现出远胜其父亲和姐姐的成熟。
“强大本身并不是罪过,但,强大却没有承担强大的觉悟,便是莫大的罪过……”
他静静睁开眼睛看着我,之前的慵懒已从眸子彻底消失。
仿佛自始至终,这份慵懒斗不过是一个刻意的谎言。
我注视着他的脸,感受着此时此刻的他所散发出的坦率而深邃的气质。
“您未来一定是一位好国君。”
与其说实在赞美,我却更觉得自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哦,是么……”
露出理所应当的笑容,慵懒倦怠的神态再次爬上了公子暮的脸,轻轻打了个哈欠,他将视线转回池塘。
“看来至少你还有着诚实的优点……”
嗯……在嘲讽我这件事,这家伙永远的不遗余力。如果能再把这个恶劣的爱好给改正掉,我想他应该能成为更完美的国君。
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能恳请他,以后稍许给我留点儿面子的时候,一位侍从急匆匆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公子,唐国的赵无恤大人灭山凯旋,君上今晚将在王城北郊刺笄山设宴款待,邀您也一并前往赴宴。”
“凯旋?也就是说:山国被攻灭了!?”
公子暮的脸上露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似乎无法相信侍从的通报。别说是他了,就连我也感到不可置信,赵无恤三个多月前方才从帝国北境的夏屋山领兵出发,在朔国境内行军约一个月进入山国,现在竟然已经凯旋而归了,也就是说其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攻灭了山国的全境。
而在此之前,朔国国君举全国之力,耗费近一年的时间,也不过攻占了山国十之七八的领土,甚至于连山王城亦未能攻破。
战力之差距,竟至如此,也着实令人不可置信。
公子暮眯起自己的眼睛,因为看不见其此刻的目光,我也无法判断他此时的情绪,只能隐约听出他说话声中的颤音。
“王姐也会去吗……”
“晨姬大人已随君上先行前往。”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打发了侍从,公子暮一言不发地看着池塘,脸上是严肃的神色。
不论是慵懒还是严肃,都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
“无恤大人应该是暮大人的舅父吧!”
“嗯。听说是母妃的弟弟……”
“听说?”
“因为从来没见过……”
继续捡着石子,一个个扔进池塘,水面泛起涟漪。
“我们唐国有‘外甥像舅’的说法,想必那位赵无恤大人肯定也和暮大人你一样……”
谄媚的句子在我的唇齿间戛然止住,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一个什么形容词。
慵懒?倦怠?老气横秋?故作深沉?不不不,这么说搞不好会被赐死……
努力思索着合理得当却又不刻意虚伪的词汇,公子暮却先抢先一步,火急火燎走出了后花园。
“你也随我过来。”
干净利落的语气,丝毫不拖泥带水,脚下也是步履生风,身上的沉沉暮气被一扫而尽。
公子暮第一时间来到了前殿,召来了自己的近臣。
“君父今日在刺笄山设宴,都有哪些臣子随往?”
“除君上与晨姬大人的所有近臣,皆已提前前往。臣等待公子您准备完毕后,亦将随您一并前往。”
“也就是说,现在的王城里,除了我的近臣,其余臣子都在刺笄山?”
“正、正是。”
似乎是从没想过自己所侍奉的主上,竟会用如此利落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眼前的这位近臣竟有些两眼发光,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以至于说话都磕绊了。
“替我召离卿来。”
“是、是!”
近臣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退出了前殿。
我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但从公子暮的神态语气中,也多少能听出一丝不同寻常。很想询问上一句“发生什么了吗”,却有感觉这样的问法似有不太符合礼节。
也就在我推敲着应用的措辞时,公子暮却突然开了口。
“你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山国,朔国之表;山国亡,朔国必不远……谚语所说的‘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其实说的就是朔山两个小国家。”
公子暮走出前殿,径直在殿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我原以为就算强大如唐国,面对民风彪悍、地形复杂的山国,如此劳师远征,也只能是无功而返。就算真能不惜一切,最终攻灭,至少也得一年以上的时间。”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有气无力,就像因做错事而受罚的孩子。
公子暮缩起了自己瘦弱的双肩,将身子靠在了一旁的石柱上,冬日的阳光虽然很强,却并不显得凶猛。当我来到他身边时,发现他正对着泻在脸上的阳光紧紧闭着眼睛。
脸色白得反常,简直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
“臣中行离拜见暮大人!”
就在这时,姐姐出现在了石阶下,她单膝跪地地向公子暮行礼。当看见方才被石柱遮挡着的我时,姐姐的脸上划过一丝浅浅的惊讶,但很快就别扭地低下头去,有意避开我的视线。
自从她把我的剑给扔掉后,我一直和她闹着情绪。
仔细算来,我们间应该快三个月没说过话了。
“离卿……”
公子暮招了招手,示意姐姐在靠近些。
“离卿,君父待你们姐弟三人,多少应该还是有些恩德的吧!”
“君上大恩大德,臣虽百死而无以为报。”
“百死什么的太夸张了。”
将手缩回袖子,仔细摸索了一下,公子暮取出了一枚青黑色的玉佩。
“这是我的信物,你拿着这个信物,去刺笄山,直接去君父的帐中,如有谁敢拦你,你就取这枚信物给他们看。若取出后还有人阻拦,只管动手斩杀,切莫迟疑。”
明明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却偏偏说着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说的话。
在提到“斩杀”二字时,明明被嘱托了“切莫迟疑”这三个字,但姐姐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明显的犹豫神色。
我也由此想起了三姐所说的“她并没有杀人的觉悟”这样一句判断。
“臣……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并没有急于解下信物的姐姐,坦率地问出了内心的不解,她应该是希望公子暮用更详尽的解释,来缓解其内心的犹豫和迟疑。
“意思很简单,就是我要求离卿你必须尽快赶到君父身边去,我担心赵无恤会对君上和王姐图谋不轨。”
听到这番解释后,姐姐却是露出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我猜她刚才或许误以为是这位王子大人将要造反,才会露出那么紧张的表情。
“您请放心,臣的三姐是君上的近臣,自当时刻守在君上身边。”
“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万分。”
““!””
公子暮的言论让我和姐姐同时瞪大了眼睛。
“我早已调查清楚,之前你们原本打算北逃召国,想来也是,毕竟你们中行氏的二女是召国的太子妃。不过你们在赵氏的封地被赵无恤率领武灵骑偷袭,一度陷入绝境,全仰仗影卿孤身夜会赵无恤,才得以脱身。而在这次夜会以后,你们便将目的地由召国改作了我们朔国。不知,我得到的这些信息可否正确?”
要命的是,我和姐姐都不会撒谎,沉默本身便已是一种默认。
“那么问题来了。”
公子暮想着姐姐竖起了两个食指。
“第一是,为什么突然改变目的地,选一个无亲无故的朔国作为流亡地呢?第二……”
他晃了晃手指,眯着的眼睛里淌出亮光。
“为什么赵无恤会放走你们一行人呢?明明里面藏着未来要颠覆帝国的‘玉磬之喑’。”
在玉磬之喑四个字从其嘴里冒出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姐姐抽出了自己的剑。
赤红色的剑刃贴在公子暮白皙而纤细的脖子。
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讶异和恐慌,公子暮继续摆着一副懒洋洋的笑容。
“唐国图谋朔国这块土地已经很久了,让母妃嫁过来,每年送来名马玉器,以及主动放来了你们姐弟三人,不得不说,你们唐国的那位妖女大人真的非常的厉害。”
终于是收起了自己的手指,公子暮睁开眼睛,视线如同被束缚住了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姐姐的脸。
“但我还是选择信任你,离卿。”
他的笑容如同浓云缝隙处泄落的阳光。
“因为啊,我只能选择信任你。”
原本还湛蓝剔透的天不知何时,竟开始缀满大小不一的雨云。
细碎的雨滴在毫无征兆间便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