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大人，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害怕……”
嗯……你也太诚实了吧……
我背着公子暮，从前殿穿到后宫，沿着花园的侧门，来到了街上。
到处都兵戈撞击的声响，四面都能看见火光，我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跑。
“果然，我们还是先回宫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瞬间怂了的我正准备转身折回朔王宫，公子暮却扯了扯我的头发。
“进了宫就是等着人来捉了。”
他叹了口气，把小巧的下巴架在我肩膀上，捏住我的耳朵，像在驾车一样的支使着我。
“先往前走。”
将两个耳朵用力后扯，行了约百十步，在一个小巷口，公子暮又将我的右耳用力一拉，我一下子明白这是要我右转的意思。
“……暮大人，其实你可以直接下命令给我。”
“我是在直接下命令给你啊……”
“不……我的意思是……用言语来下命令……”
没有在意我提出的意见，公子暮再次同时将我的耳朵用力后扯，疼痛催促着我撒开腿，沿着直线疯狂往前奔。
“这么嘈杂，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要不小心听错了就不好了。”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推敲就不难发现，分明就是其顽劣性格的借口而已。
不过大难当前，暂时也顾不及那么多了。
“我说，羽卿……”
有点儿惊讶，因为这是公子暮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而且还特意带了一个“卿”字。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我实在太弱的缘故，他从来不称呼我的名字，永远是“喂”“你”“那位”……
“据我得到的消息，你是你们大唐的‘玉磬之喑’。”
“……”
作为禁忌存在的四个字，再次从公子暮的口中被念了出来。
“那按理说你应该很强才是，又为什么……哈……”
在如此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竟然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哈欠？！
但我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这个“不合时宜”的哈欠，也正因为这个哈欠，公子暮嘲讽我的句子被打断了。
不，仔细想来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嘲讽。
因为事实本就是如此。
我很弱，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弱……
“你见过我们朔国的鹗鹰嘛？”
“当然。”
长相有点儿像雕，但却是墨文白首，赤喙虎爪。这种庞大的鸟永远在极高的天空中盘旋，那是普通鸟儿做梦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初到朔国时，我总是抬头看着那些振翅而飞的鹗鹰，那种自由的感觉，经常让我觉得羡慕而尊敬。
“你知道吗羽卿，鹗鹰母亲为了让小鹗鹰能飞起来，会吧它们从山崖上扔下去，强迫着它们扑扇翅膀。”
“嗯，听起来很残忍。”
“但也正是这份残忍，让鹗鹰最终可以盘旋于九霄之上。”
松开了捏住我耳朵的手，公子暮小小的手贴在了我的脸上，有些发凉，却让人感觉非常的舒服。
“羽卿，离卿她始终不愿意把你从悬崖上扔下去。不止如此，她还卸掉了你的翅膀。”
我的翅膀？
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又很快意识到了他的所指。
那把被姐姐扔进泿水的冰蓝色的剑。
“朔国亡了……”
公子暮的声音突然有气无力了起来。
“不！暮大人！别那么沮丧，等君上回来……”
贴着我脸颊地下手，突然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此刻距离朔王城的北门，明明还只有不到百步的路程了。
“……暮……大人？”
我迅速退入一旁的小巷，将公子暮从我背上放了下来，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背上，一支箭翎映出了火光。
“这是……这是王印……”
他本想从袖子取出，但手却无力地垂落了，玉质的印章咕咚咕咚地滚落到一边。
“你带着王印往北，去找君父他们……如若他们也已经遭遇了不测，你就带王印去召国，告诉昭帝，我朔国愿将举国投降召国……总之……千万不能……千万让王印落入唐军的手里……”
“不要！暮大人！我会带你去和君上他们汇合的！你一定要撑住啊！”
在比我年幼还身负重伤的孩子面前，我却先一步哭成了孩子。
“不要喊这种‘撑住’的话，能撑我会不撑吗？”
小而冰凉的手扇在了我的脸上，不疼，只是有些发麻。
“没事的，不是致命伤。一会儿唐国的军队来了，肯定不会就让我死的。你们的那位妖女，需要一个能活着呈降表的朔国王族……”
公子暮竭尽全力地推了我一把，但他的力气终究是太小了，所以我纹丝不动。
“走啊！抓紧！”
我听到了兵甲碰撞的声音，而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线报显示，朔武王独子公子暮不在刺笄山！晓日大人要求必须抓活的！”
必须抓活的……
这五个字成了催促我离开的最后一根稻草。
“暮大人……”
我退到一边，以最大的敬意向其叩头行礼。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请相信我！”
“啊啊……真麻烦啊……”
他侧到一边，朝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在被抓前我还想先睡一会儿来着……”
咬了咬牙，最后磕了一个头，起身，我准备跑开。
“羽卿……”
暮大人再一次喊住了我，回头，那半睁不睁的眼睛正露出明澈的目光。
“斥鴳的话，飞数仞便是它的极限了；大鹏的话，则必须扶摇而上九万里。”
他眯起眼睛，语气忽显深沉。
“你这片羽，究竟是斥鴳之羽呢？还是大鹏之羽呢？”
带着暮大人留给我的离别之问，我终于成功从已是一片火海的朔王城逃出。
在北郊，我遭遇到了一部分从城内溃败退出的朔国部队，他们似乎正在分发兵饷，充作各自逃生之用。
在见到我时，篝火的光照耀着众人的脸，是倚赖的神色。
“羽大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请问暮大人现在何处。”
“暮大人为唐军所俘！请诸位随在下回城解救！”
在听完我的提议后，脸上的期待迅速变为了迟疑。
“羽大人，王城已被唐军攻占了，现在返回去，只是飞蛾扑火而已……”
“那我们就先行前往刺笄山，与君山汇合后再做打算！”
迟疑变成了一种木然的绝望，虽然火光很亮，却也无法照亮这些人的眼睛。那一双双无神的眼，如同一个个的黑洞，吞噬着我的期待和希望。
“赵无恤谋害了君上，晨姬大人和墨大人也不知所踪……”
为首的将领摘下了头盔，蓬乱头发下，满是血污的脸堆积着痛心疾首的表情。
“朔国已经亡了啊……”
兵士在低声啜泣，远处，已化作火海的王城中犹自传出惨烈的厮杀声。
君上遇害……晨姬大人和三姐不知所踪……
……
——朔国亡了……
公子暮无力而悲哀的叹息，如梦魇般萦绕在我的耳边。
“如果是离大人在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能反攻回去吧……但现在……”
啊……对啊……我不是姐姐……
也因为我不是姐姐，所以我只能扔下公子暮一个人逃跑……
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乖乖呆在姐姐的身边，让她来保护我……
“羽大人，我们留一匹马给您！请也快些跑吧！追兵估计很快就会过来了！”
在彻底解散手下的残兵前，为首的将领还特意为我留下了一匹逃命用的瘦马。而后，众兵士纷纷向我道了声“羽大人您保重后”，别扔掉了武器，各奔东西地逃命去了。
朔国……真的已经亡了……
而我……却还是个废物……
一旁的篝火照亮着我，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习习！”
就在我如木偶般呆立在原地，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的时候，我听见了姐姐喊我的声音。
马蹄飞溅起尘土，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从马鞍上飞跃而下的姐姐就一把将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巨大的惯性让我踉跄地后退着，最终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太好了习习！吓死姐姐了！”
姐姐胸前的软甲有温暖的气味，是姐姐的气味。
“我们赶紧去召国！投奔二姐！”
她伸手打算将我从地上拉起。
“姐姐……暮大人被他们抓走了……”
“暮大人……”
意图将我从地上拉起的手，突然颤动了一下，借着火光，我看见姐姐的脸上矛盾纠结的表情。
最终，矛盾纠结化成了笃定。
“我先送你去召国，然后我会去就暮大人的！”
“我到底算什么的，姐姐……”
“？”
松开了姐姐拉着我的手，我又重新摔坐到地上，落地的碰撞让我尾骨发麻。
“我是姐姐的累赘。”
我的声音在颤抖，是不可控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悲伤，更不是因为愤怒。
只是因为不甘心。
“明明跟约好了我要保护姐姐的！”
内心翻滚起强烈的自我否定，流下痛苦的泪水。
“结果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能把暮大人一个人扔下来！”
——她还卸掉了你的翅膀。
“我不是姐姐的宠物！也不是姐姐的儿子！为什么要扔掉我的剑！”
一直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姐姐，赫然瞪大了双眼。
下一个瞬间，她借着突然扑向我的惯性，抱住我后滚向了一旁。
翻滚的过程中，我听到了重物撞击的声音，而后有人发出遗憾的“啧啧”声。
“蛰虺大人……”
被姐姐用披风护住的我，听到她用发颤的声音念出了一个名号。
蛰虺？
蛰虺……智瑶？！
披风的缝隙处，篝火无法照到的枯树上方，我看到壮硕的阴影，而在那团阴影的身下，也就是我和姐姐方才所站的位置，有着闪烁的银光。
粗细足有五人合抱的蛇头，吐着带有冰晶的信子，一双莹绿色的眼睛阴冷地主事着我们，同样粗壮的身子则隐藏在远处的夜色中。
巴蛇……
壮硕的身子从树上跳落下来，稳稳落在了巨蛇的额头。
“炽剑丫头，你这条命欠了两年多了吧！”
摇头晃脑的智瑶，向我们露出了更为阴冷的目光。
“这条命，老朽今儿来问你取了。”
舔了舔唇角，唇角带着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