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不知道。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十天。
因为看不见日出和日落,所以我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如果不是在姐姐留下的赤云骢,不停用舌头舔着我的脸,给我带来少许水分,我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吧。
这就传闻中的相濡以沫吧。
我既感到幸福,却也感到不幸。
“羽、羽大人?”
好熟悉的声音,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羽大人!我是庖丁啊!”
庖丁?
哦……是武王大叔的庖厨吧?
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
“庖丁,你声音有点儿奇怪。”
“嗯……哭多了,所以哭哑了……”
“你还活着,真好啊。他们说跟君上去刺笄山的人都被杀了……你看到晨姬大人和我三姐了吗?”
“墨大人护送着晨姬大人逃出去了。”
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啊。
对不起啊姐姐……
不久前才豪言壮语地说要杀掉那个妖女来为你报仇,要砍下那个家伙的头当饮器来为你报仇……
现在想想,其实都是瞎说的而已。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连走路都走不了,又怎么可能帮你报仇呢?
你不要怪我啊姐姐……
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废物。
保护不了暮大人,也保护不了你。
真的……
真的只是一个废物而已啊!
眼泪流了出来,湿润着我的眼睛,黑暗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让我时常忘却自己究竟是活着,抑或已经是死了。
“庖丁。”
“小奴在。”
“你当时给我吃的点心真好吃啊!”
入口即化的甜蜜,却也如同当时的记忆,已经彻彻底底地消融了。
武王大叔和姐姐都死了,公子暮也是生死未卜,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也只有晨姬和三姐跑了出去。
“朔国亡了啊……”
模仿着公子暮的样子,我也发出了一声无力而悲哀的叹息。
我曾经将此处当作自己和姐姐的安身之所;
我曾经为每天当晨姬大人的陪练感到头疼;
我曾经因公子暮的冷嘲热讽感到困扰不已;
我曾经吃了一块庖丁做的点心而无比满足……
……
然而一切都只是曾经了,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曾经。
但因为我的存在,因为我背负着“不祥的谶语”,因为我是“玉磬之喑”,因为我背负着颠覆大唐的“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我所背负的“命”而被毁了。
庖丁在我身边啜泣着,我突然能够理解他的声音为何变得如此喑哑。
“别哭了庖丁,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羽大人,您说,小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杀了我……”
我将自己的短剑扔给了他,一心求死。
沉默。
只有他的啜泣声。
我等待着那把剑刺穿我的胸口或喉咙,只要能杀死我,位置并无所谓。
然而庖丁却将那把脸剑鞘都未抽出的短剑,轻轻放在了我的胸口。
“羽大人,小奴……小奴不想再杀人了。”
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我很好奇一个庖厨会杀什么人。
“小奴是奴隶,小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当奴隶,所以为了不当奴隶,小奴答应来的朔国,答应晓日大人帮他做事……。”
他的哭声越来越急促。
“但到头来小奴才发现,只不过从一种奴隶变成了另一种奴隶,从一份负担变成了另一份负担。小奴决定了,如果说‘做奴隶’就是小奴的命,那小奴认了,小奴也不逃了!小奴就好好做奴隶!做个好奴隶!”
我好奇于这个咋咋呼呼的庖厨为什么会说出如此深刻的感慨,他却把我扛了起来,将我安置到马上。
“你放心羽大人!小奴现在有钱了,小奴带你去找最好的医师,肯定能把你眼睛治好的!”
“等下!庖丁!”
我摸索着抓住了庖丁的手。
“我想去个地方,庖丁……”
与其逃避“命”,不如直面“命”。
姐姐在逃避着关于我的“命”,我也在逃避着关于我的“命”,所有的人都在逃避着关于我的“命”。
但无论逃避或是面对,“命”总是在那里的。
我是“玉磬之喑”,右臂上的谶语就是我的命。
我——
不逃了……
在庖丁的帮助下,我终于是进入了祷过山,来到了那条泿水边。
庖丁搀扶着我下了马,我俯下身手触碰到了岸边冰凉的卵石。
“你确定是这个位置吗庖丁?”
“小奴确定!”
“谢谢了,庖丁。”
谢绝了庖丁代我捞剑的好意。
我咬紧牙关,纵身跃入泿水之中。
寒意在一瞬间刺透了我的肌骨。
凭着直觉,我向着印象中那把剑落下的位置游去。
指尖在河床的卵石上摸索着,一点点,一块块地前进。
终于,我触碰到了有别于石块的质感。
找到了!
兴奋至极,我几乎要在水里手舞足蹈。
明明视线中依旧是一片漆黑,但我却似乎看见了天蓝色的光芒——那是由三姐转交于我的,带着哥哥姐姐们期望的天蓝色光芒。
摸索着了触到了剑柄。
我内心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执剑者,终为剑所杀……
若为宿命,退亦不得;与其逃避,不如面对。
鼓起勇气,我握住了剑柄,激荡的寒流在刹那间从掌心间喷涌而出。
包裹在身边的河水便被彻底地冻结了,无论如何挣扎,被困在冰块中的我都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了庖丁焦急紧张的声音。
“羽大人!你没事吧!小奴马上来救你!”
是凿冰的声音。
叮叮叮——
【吾乃横公,得名为璇】
少女的声音?
初开始以为只是因寒冷而出现的幻觉,但当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眼睛的那一刻,我发现——这不是幻觉。
一股如泉水般清泠的感觉,包裹住了我的眼球。
视野中的黑暗被驱逐了,一位与姐姐年纪相仿的少女,清晰地现在了眼前。
她有着一袭赤红色的长发,**着身子,肤色洁白如雪,星星点点的赤红色鳞片散布在肩头、四肢和胸口。
虽然同样在冰块中,但少女的行动完全不受冰块的限制,就连她的头发都能如水藻般在冰块间浮动。
如同梦影。
【汝可是中行之大人之幼子?】
少女直呼着父亲的名字,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
【吾与之大人有约,誓当佑汝!愿以汝为吾主!】
在我身前跪下的少女,额间泛起冰蓝色的光芒。
也就在同时,我惊讶地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在冰块中活动自如了。
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导着,伸出手指,指尖触及到少女的额间。
冰蓝色的光闪过,冰蓝色的剑出现在我的手中,冰凉而真切的质感。
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重新站回到了泿水冰面上。
脚下的冰块映着我的脸,没有表情,能看见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一如手中长剑的颜色,冰冷而孤寂。
我体悟不到自己此刻的心境。
【吾乃横公,得名为璇,候于吾主。】
空气中,同样冰冷而孤寂的语调,正如同数片雪花。
落向心头,彻底冰封了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