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马穿过麒麟北巷，转入帝王大道时，天空中开始落下不大不小的雪。
“下雪了啊……”
撩起窗帘，公子暮露出可爱的小脸，他比之前消瘦了许多，只是脸上那副疏懒的倦态，却还是一如往昔的模样。
“天很凉，把帘子放下吧！”
“舅父，找到王姐了吗？”
“线报显示，她们已经顺利逃到了召国。”
公子暮“嗯”了一声，将小小的身子趴在车窗的窗沿。
他抬起眼，看着漫天落下的雪花，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鼻尖上，瞬时融化，透出一阵凉意。
路边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虽然只是一经而过，但公子暮还是用听觉捕捉到了“泿水”这个字眼。
有些在意。
“舅父，能帮忙问下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吗？”
不想让外甥失望的赵无恤，向随行的侍从扔去眼神，侍从便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侍从策马赶了上来。
“百姓们在传一个奇闻，说两个月前，帝国境内的那条泿水，竟然一夜间结冰了！”
公子暮脸上的慵懒一扫而净，他赶紧扶着窗户站起身来，小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窗外。
“有问到具体时间吗？”
“大概是去年的十月。”
“十月啊……”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睁开的眼睛重又眯了起来。
“是舅父杀我君父的那个十月呀……”
赵无恤抓紧缰绳，他无法直视外甥看向自己的目光。
“不用自责的舅父。”
公子暮重新退回到了车里，他继续懒洋洋地趴在窗沿上，半仰着头，数着天上漫天落下的雪花。
“就算不是舅父，也会有别人来灭掉朔国，而且结局肯定会更坏。”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终于是超出他所能计数的极限，公子暮干脆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着不同于朔国的湿冷空气，他开始想念起朔国的天空。
“并非舅父的罪，也不是那位妖女的罪，这就是‘命’啊……”
发出重重的感慨，公子暮故作老成地晃了晃脑袋。
载着他的车马驶入了皇宫的第一道大门。
“舅父，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赵无恤的胸口一紧。
脑海中不自制地漂浮出关于姐姐的记忆——遥远，却又无比清晰。
“是个很温柔，很善良，却又很勇敢的人。”
“勇敢吗？”
公子暮的头向着右侧偏了偏，露出腼腆可爱的笑容。
“嗯，我的话，也会很勇敢的。”
车马到达了大殿前，停住，持戟的侍卫摆开正式。
“我们到了，不要怕暮儿，外祖父已经跟玉姬大人求过情了，所以没关系的。”
“我不怕哦，舅父。”
在赵无恤的搀扶下，公子暮从车上缓缓而下，很是坦率地应对着两侧侍从的目光。
他执礼而行，不卑不亢，拾阶而上后进入大殿之中。
自外而内，六卿集团分两侧而立，依次是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魏氏……最靠前的，正是赵孟所率领的赵氏族人。
在经过赵孟身边时，公子暮停下了脚步。
“暮儿拜见外祖父。”
他乖巧地行了叩拜礼，举手投足间，却让赵孟分明看见了自己女儿的影子。
赵孟忍不住老泪纵横。
“好孩子，好孩子……”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此处正在朝堂之上，于是赶紧提醒自己的外孙要向居高位之上的那个人行礼叩拜。
公子暮起身，又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大殿的正位前。
皇位正空着，只有皇位旁的另一张玉簟上，正坐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
“朔国第六十四代国君见过唐国帝姬！”
“！”
众人惶恐，赵孟和赵无恤更是面露讶异神色，赵无恤赶紧上前，单膝跪在了公子暮的身边。
“因年纪尚小，不识礼节，还望玉姬大人莫怪！”
说完，他急忙摁住公子暮小巧的肩膀。
“快跪下，暮儿。”
像闹别扭一样甩开舅舅的手，公子暮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他望着珠帘后的帝姬，视线中不见分毫的退让或躲闪。
“一国之国君见另一国之帝姬，没有行跪拜礼的说法。”
“有趣。”
珠帘被轻轻撩起，玉姬粉颊带笑地走下台阶。
在公子暮身前停住脚步，屈下身来，两人的脸几乎都快贴到一起了。
然后，玉姬宠溺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公子暮的鼻子。
“不过，你怎么就成了国君了呢？”
“寡人本朔武王独子，君父既死，寡人自然也就成了朔国的新任国君。”
抿着嘴，玉姬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竟然一把抱起了公子暮。
如同姐姐抱着弟弟，却也更像是母亲抱着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国君无名，唯有尊号。”
“呵呵，那你的尊号又是什么呢？”
“继位匆忙，还没来得及定尊号，不过寡人希望可以定一个‘复’字。”
公子暮在玉姬伸来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个“复”字，或是担心其没有看清，他又用坚决而笃定的语气补充说明道。
“复国的‘复’字。”
殿上的众人哑然，中行氏的家族则传出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呀！这个小弟弟好厉害啊！”
中行音眼里闪烁着光，或许是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家弟弟小时候的模样……
不过，自家的弟弟显然怂太多了。
“我女弈赞同风语的这种花痴说法。”
四女中行璧如是附和道。
“我远目也赞同风语的这种花痴说法。”
五女中行画亦如是附和道。
两人今年年将二十，分别被许配给了韩氏家族的一对兄弟，只是因为其中的一位韩虎远征山朔两国，所以关于姻亲之事一直被耽误着。
“是离负责保护的孩子。”
中行氏宗主中行坤的一句低语，让弟弟妹妹们不在交头接耳。
“离……那不意味着？！”
“我问过晓日了，影、离还有小十一护送着朔国的王姬逃跑了。”
众人一并松了一口气。
和中行家的相对活泼的氛围不同，此刻的赵家，根本就是紧张地连呼吸都战战兢兢。
“啊……那个孩子到底在搞什么啊……”
“他是想把我们赵家害死嘛？！”
“父亲！就算是妹妹的儿子，也得划清界限啊！”
……
“你们闭嘴！”
赵孟用一声低沉的断喝，喝止住了族中众人的议论纷纷。
当他的目光重新转向殿前时，原本犀利的视线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这才是我们赵家的孩子！”
看着正与帝国最具权势的妖女谈笑风生的公子暮，赵孟再一次看见了自己女儿的影子。多年前，为了联合北面的朔国共同抵御胡人，这位最受宠爱的女儿自愿远嫁边寒之地。
明明身体不好，却还是义无反顾。
这一份刚烈，在眼前这个外孙的身上，他看到了。
“你很聪明啊，小朋友。”
“不是小朋友，请称呼寡人为朔复王。”
“呵呵，好的，朔复王殿下。”
玉姬注视着男孩的眼睛，她实在是太喜欢眼前的这个小孩子了。不是虚与委蛇，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无比的喜欢。
是一种不屈的刚烈，一种有礼的倔强，当然，还有聪明和胆识。
“本宫很喜欢你，殿下。”
她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情感，并用自己的鼻子顶了顶那孩子的脸颊。
“等殿下长大了，就来做本宫的夫君，如何？”
在场的众人纷纷愕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位妖女大人的脸上。妖媚而精致的妆容，深藏情感的笑颜，完全无法判断其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单从语气来判断，那却是实实在在的认真。
“玉姬如愿意远嫁朔国，寡人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哦，不是唐国帝姬远嫁朔国国君。”
玉姬温柔地放下了公子暮，转身，走到大位前，她轻轻抚摸着那张雕刻有麒麟纹样的大位，背对着满朝的大臣，用一种阴郁而深藏力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念道。
“而是——朔国国君入赘唐国女帝。”
“！”
所有的人都将眼睛瞪到了最大，而后，眼睁睁看着那位玉姬大人，极其自然地落座到那张至尊之位上。
“先帝已于昨夜驾崩，因无嫡长子，故传位于本宫。”
一直都是喑哑无声的大殿，如同水入滚油一把的炸裂起来。
“女人称帝！古之未有也！”
“妖女！你这是公然篡位！”
“我等老臣！绝不会认同！”
……
反对声乍一听是此起彼伏，但若仔细辨别，却不难发现，大部分人只是在沉默。
“本宫……不，应该说：朕是个讲道理的人。”
玉姬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玉器。
“那是……玉钺？！”
大唐帝国的三神器之一，象征至高无上之权的玉钺！
就在玉姬举起玉钺的同时，大殿的所有正门和侧门悉数大开，门外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十余只豹形异兽冲入殿内，虽然有着豹的身体，却长着雕的脑袋和翅膀，额顶还长有长角一支。
“蛊雕！”
中行坤第一时间用手止住了族中弟妹拔剑的冲动。
被称作蛊雕的异兽，在大殿中徘徊着，嘴里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
下一秒，啼哭声被惨叫声所淹没。
那些提出异议的人们，被十余只蛊雕用利角从人群中挑出，钉在石柱之上，旋即便被餐食殆尽。
“嗯，现在，还有谁有异议嘛？”
大殿哑然。
“臣中行坤，拜见皇帝陛下！”
中行坤率先领着一群弟妹对女帝跪拜，已示忠诚；之后，赵氏也在赵孟的率领下一齐跪拜表示臣服。其它各个家族，或先或后地跪倒在地。
整个大殿，只有坐着的玉姬与站着的公子暮，尚不处于五体投地的跪拜状态。
“如何，朔复王殿下？”
像着站在殿下的男孩伸出手，她以莫大的诚意做出邀请。
“不用为难自己的，玉姬大人……不，应该称呼为‘女帝陛下’。”
“……”
玉姬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对于您来说，死了的寡人比活着的寡人更有价值。只是因为担心赵氏家族会因为寡人的死，而对您心存不满，所以才如此委曲求全。”
一种被戳穿的感觉，让玉姬的眉头悄悄地蹙起。
她注视着站在眼前的这个男孩，明明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但却有着洞悉一切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她感到害怕。
“同样的，对于朔国而言，死了的寡人同样比活着的寡人更有价值。寡人不死，朔国不亡；寡人不死，朔地不乱。您需要朔国亡，而寡人希望朔地乱，所以啊……寡人得死呢？”
露出猫咪般笑容的男孩，举起手里的玉笄。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就在刚才被玉姬抱入怀中的片刻，公子暮竟然悄悄摘下了玉姬鬓间饰品中的一根发笄。
“女帝陛下，您听说过朔国刺笄山的传说吗？”
望着终于放弃了笑容的玉姬，公子暮却露出了胜利者一般的笑容。
“由寡人来告诉你吧！”
玉笄刺破了咽喉，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喷溅而出的鲜血弄脏了衣服，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
四肢以超过想象的速度失去知觉，最后的一刻，公子暮感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
他看见了外公老泪纵横的脸，看到了舅父痛心疾首的脸，看到了族中那些母亲家的亲戚或是惋惜、或是庆幸的脸。
好麻烦啊……
不过……
都无所谓了呀……
他喜欢睡觉，因为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忘记一切，可以放弃思考……
而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啊！
总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
对自己的舅父和外祖父说上一句对不起？
不，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们才对……
那么，或许应该向自己的姐姐说上一句对不起？
留她一人为复国孤身奋战，真对不起啊！
可惜，姐姐不在身边，她并不能听见。
意识再陷入混乱，思绪间却浮现出那个家伙的脸。
玉磬之喑么……
呀，真的，好期待……
最后的最后，在用力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公子暮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一句莫名的、旁人无法理解的感慨——
“泿水……结冰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