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景帝三十八年七月十六,唐国伐郑,荆庄帝率军远救,决唐师于颖北。荆军大败,师溃帝逃,甲士折损近半。残余荆师自颖北南逃五百余里,退至淮汝之滨,才算是勉强稳住了阵脚。
行营中,孙叔敖望着堆积成山的竹简兀自发着愁,虽然明明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但是经颖北之败后,加之连日来的军务操劳,他的鬓上新添了许多白发。
“陛下用餐了吗?”
“还、还没有……”
“废物!”
就在孙叔敖忧心忡忡之时,门外传来了呼喊他的声音。
“令尹大人。”
“羽君!”
眼见着少年候于帐外,孙叔敖赶紧起身,慌慌忙忙地跣足相迎。
“若非羽君出手,我荆国的十万大军,怕是要悉数埋骨于颍水之边了。”
“令尹大人,在下此番前来,是想询问一下见陛下的事宜。”
孙叔敖一脸困扰地抓着自己袖子,他努力推敲着合适的措辞。
“是陛下不愿见我?”
“啊!不不不不!陛下非常感谢您的出手相助!只是……只是陛下他最近……”
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翻来覆去地寻找合适的词汇,最后,孙叔敖还只能选择最普通却也最简洁的形容词——
“陛下他最近不太好……”
“不太好?”
眨了眨冰蓝色的双瞳,孙叔敖的困扰感染到了中行羽的脸上。
淮水之滨,一位少女,蹲着身子,用树枝在一洼积水中画着圈,边上放着一动未动的饮食。
少女应该和中行羽差不多年纪,垂落的漆黑长发如绸布一般,盖住了她的双肩、背部还有膝盖。衣着朴素,浑身上下亦不见任何金饰,明明是一张人偶般精致的脸,却偏偏有着一双空洞而无神的眼睛,而左脸颊处有着一道浅浅的伤疤。
重复着画圈的动作,少女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些什么。
中行羽仔细聆听,发现少女在反复喃喃着“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太丢脸了吧”这三组短语。
反反复复地低语着,有点儿像牙牙学语的婴儿。
“这位是……庄帝的妃子?”
如果说是妃子的话倒也合理,虽然没见过庄帝,但中行羽知晓其不过长了自己一岁。
不过如果说是妃子的话,穿着上也未免太寒酸了吧,跟平民家的女孩无二。
“这位是庄帝陛下。”
“哦,庄帝陛……!?庄帝陛下?!!!!!!!!”
孙叔敖赶紧捂住与其一起躲在灌木丛中的中行羽的嘴。
“嘘!千万别惊扰了陛下!”
“……”
眼见中行羽情绪稳定了下来,孙叔敖才慢慢移开了手。
“陛下是先帝的嫡长女,自小被充作男孩养大,关于其是女儿身这件事情,整个荆国上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先帝明明有儿子,为什么?”
“因为谶语……”
“谶语?!”
如同芒刺一般的词很是突兀地刺入中行羽心中。
“当年郢都的南阜上出现了一只怪鸟,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先帝请筮人卜之,卜辞称:‘待英主出而长羽翼,届时,飞必冲天,鸣必惊人。’三年后,陛下出生,那只怪鸟就真的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了……”
“……这就是……让女子称帝的理由吗?”
“谶语是‘命’,‘命’不可违啊!”
听闻了孙叔敖的话,中行羽眼角的余光无意间落到了自己的右臂上。
“现在看来,颖北之战对陛下的打击,真的非常大。”
处于两难境地的孙叔敖,已经为自家君上的状态困扰许久了。他家里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因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身为女孩的君上。
“哎,所以说羽君,只能劳烦您……羽、羽君?!”
原本还蹲在自己身边的少年突然不见了踪影,等孙叔敖重新捕捉到其行踪时,少年已经出现在了荆庄帝的身边。
“羽君,你!不能这样哒……太不敬啦……”
压低着声音,连喊带比划想把中行羽唤回来。
然而,毫无作用……
“你在看什么?”
当中行羽站在背后,主动与庄帝交谈时,孙叔敖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纠结于是该冲出去主动请罪,还是趁机溜走假装什么都不发生。
后者的话未免太过逃避了,前者的话又有点儿不甘心。
于是,孙叔敖决定暂且静观其变。
荆庄帝仍旧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对于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少年,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之情,仍旧是一张沮丧的脸和一双无神的眼睛。
“没什么……”
她重新回过头去。
“朕打仗打输了……”
低下头,拼命压制住哽咽的声音,吹落下的发丝彻底遮挡了庄帝的脸。
“什么一飞冲天,什么一鸣惊人,什么英主谶语,都是狗屁!都是骗小孩的!”
彻底放弃了对情绪的压制,少女仰起头,抓紧膝盖上的裙摆,放声大哭了起来。
孙叔敖再次面临了选择:是走出去安慰还是趁机溜走?
后者的话依旧太过逃避了,前者的话又有点儿不敢……
算了,他决定还是继续静观其变。
悲伤、懊悔、愧疚的情绪在她的心底来回激荡碰撞。
柔软的感觉触碰了脸颊,好温暖……
一丝浅浅的绯红泛上庄帝的脸颊,而后,是剧烈的害羞感。
害羞又额外生出了愤怒的情绪。
“你谁啊!?”
终于是回过神的荆庄帝,一把推开中行羽给自己擦眼泪的手,从地上直接窜起。用蛮不讲理的语气,带着哭腔,大喊了起来。
“来人!来人啊!给朕拿下!”
“陛下!这位是羽大人!在颖北的时候,是他出手相助,才为我大荆保存了实力。”
“他?”
目光中透出分明的质疑态度。
“你多大了啊!”
“景帝二十三年生人。”
“换算一下。”
对于君上的吩咐,孙叔敖急忙“诺”了一声,而后掐着手指算了算。
“回陛下,是穆帝二十年生人。”
“比朕还小?”
少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么小的孩子救了朕的数万大军?你觉得朕会信吗?”
对于少女的质疑,中行羽只是露出微笑,冰蓝色明眸透出隐隐的光。
“嘁!眼睛会发光了不起啊!朕的弟弟,还会眼睛喷火呢!”
“陛下!”
“干嘛!朕难道说错了吗?等回了郢都,让臭阿重喷个火给他瞧瞧!”
“不是……陛下……您看……那个水池……”
荆庄帝转身,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令尹会露出那样惊慌失措地表情——其身后的淮水,兀然升起了一座水流构建成的城池。城墙、角楼、街道、桥梁、皇宫……一应俱全。
“这是曲沃城。”
中行羽的解释也让荆庄帝回过神来,仍旧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行了,朕姑且相信你了。孙叔,赏他万金,正好三闾大夫一职空缺日久,就安排给他吧。”
“臣不要官。”
“那就多给钱,给三万金。”
“……臣也不要钱。”
“那就给女人!”
荆庄帝的脸上彻底露出了失去耐心的表情。
“全荆国的女人!除了朕!你看中谁选谁!别再跟朕烦了好不好!”
“女人……就算了吧……”
瞪大了眼睛……
荆庄帝和孙叔敖同时瞪大了眼睛,后者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你……竟然……”
发现被想歪了的中行羽赶紧挥手解释。
“臣是想请陛下,整顿荆师,反攻灭唐。”
风吹落下头顶的几片枯叶,其中有一片落在了荆庄帝的鬓间,但她没有伸手去拿。
庄帝微张着嘴,将眼睛瞪得更大了。
唇瓣在颤抖,似乎在艰难地挤出词汇。
然后,终于是挤了出来……
“狗屁……”
惊讶的表情被风吹去,庄帝以一种含带杀意的目光凝视着中行羽。
“朕刚刚兵败颖北,连头都差点儿被砍了!现在唐的追兵还在后面撵着朕追,你现在跟朕谈什么灭唐?”
“陛下此番兵败颖北,非战之罪,是天命。”
转身,抢在孙叔敖回过神来前,荆庄帝拔出了孙叔敖的佩剑。
带着蛇鳞花纹的紫色剑刃抵在了中行羽的胸口。
“你是在嘲笑朕?!”
没有在意荆庄帝的凶狠目光,中行羽伸出手,摘下了落在其头顶的枯叶。
“辙中斗水,小叶为舟。”
依旧没有在意庄帝正渐渐变红的脸,中行羽蹲下身,将手中的枯叶放入那一洼积水中,然后,又顺手将边上案盘中的酒樽拿起,放入水中。
“置杯则胶,不是杯的问题,只是因为水太浅了。”
荆庄帝终于是放下了手里的剑,她脸色通红地望着少年白皙的手,又顺着少年纤长的手指,看到了稳稳放置在积水的酒樽。
中行羽沉默了片刻,又举起酒樽,将其小心翼翼放入身后的淮水中。河面刹那间掀起小小的波浪,送着那一尊小巧的酒樽,撞向了流水构成的曲沃城。
酒樽摇摇晃晃地且破曲沃城墙,一路上撞碎了曲沃城中的屋宇、桥梁、道路,最终,其向一架凶狠的兵车,冲撞向了曲沃城中心的皇宫。
整座由水流构成的曲沃城,在瞬间土崩瓦解。
逐渐复归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盏小巧的酒樽,渐向东去。
“陛下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英主,自然要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加以施展才是。一座城池的得失,一场战役的胜负,于陛下而言,皆不过是辙中斗水而已。所以说,陛下此番之所以兵败颖北。”
中行羽微弯着唇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
“只是因为水太浅了……”
“水……太浅了?”
呆呆地看着少年灰蓝色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夜明珠一样的光痕。
一时间,荆庄帝竟然看得有些出神。
“咳咳……”
孙叔敖及时用咳嗽提醒了自家君主的失态,荆庄帝好不容易褪下的红色又一下子浮上了脸颊。
“就、就算你这么说!朕凭什么信任你!”
“因为臣和陛下一样,也背负着‘命’。”
在荆庄帝讶异眼神的注视下,中行羽一点点解开缠绕自己右臂的布带。
“陛下背负的‘命’是成为英主,而臣背负的‘命’……”
露出同样白皙的手臂,上面的字迹清晰到扎眼。
“是颠覆唐国。”
眯起眼睛的少年,露出了毒蛇一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