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少年”，孙叔敖既喜且忧。
“陛下，您慢点儿，小心噎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嘱咐才出口，荆庄帝就开始挥动双臂，涨红了脸。
孙叔敖赶紧递上水。
被噎住的“少年”饮下一口水后，很快就缓了过来。
然后，便继续狼吞虎咽了起来。
“赠谢站寒柳说好文马？（朕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虽然口吃不清到几乎连一个字都没读对，但孙叔敖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自家主上所希望询问的信息。
“启禀陛下，颖北一战，我军折损步兵三万余，兵车两百三十六乘，马匹辎重的损失尚未统计出来！”
将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荆庄帝啜下清水漱了漱口。
“朕问的是——还有多少？”
“能战者不足六万，且人心思归。臣认为应南辕反旆，先撤回大荆境内，日后再徐图之。”
“不退！”
荆庄帝潇洒地扬手，起身，以坚定而决绝的目光凝视着孙叔敖的脸。
“朕虽不器，但先帝既将大荆交付于朕，使大荆蒙羞之事，断不可为！继位三年至今日，不飞不鸣，如今又受辱于颖北。今若仓皇南归，且不论国人如何议论，朕有何颜面去宗庙祭告先帝？！”
看到君上干劲十足的样子，孙叔敖自然是感到松了口气。恢复斗志当然是好事情，但斗志终究取代不了硬实力上所存在的差距。
唐帝国向来有着“猎杀异兽”的成年礼传统，因而唐军阵内的有着许许多多拥有福泽、能够一夫当千的将领。况且颖北一战，唐军损失极其微小，而荆军却元气大伤，此消彼长，让荆国在整个战局中更显劣势。如若再盲目出击，恐怕只会导致比颖北更为严重的结局。
出于责任，孙叔敖决意要据死力谏。
“陛下！臣认为！”
“斥候急报！”
急促的呼喊声打断了孙叔敖，惊惶的甲士几乎连滚带爬地进了帐内。
“北二十里，出现敌军！是、是唐国玄甲骑！”
骑跨黑马，身披玄甲，是一团贴着地面迅速移动着的乌云。
“长兄大人！小十一怎么办？”
对于妹妹中行音的询问，身为主帅的中行坤只是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哥，让我去把十一扛回来吧！”
骑着青牛，肩扛巨斧的中行跃抢先请命道。
“不行！大牛哥那么野蛮！肯定会弄伤小十一的！”
“什么啊！我蛮牛怎么可能弄伤自己的弟弟！”
“小音！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对五哥说话！”
同胞哥哥中行为赶紧教训自己不懂事的妹妹，结果兄妹三人就这么左后右地围住自己的兄长，吵成一团。
中行坤面无表情地眺望着那片暮色中的营寨。
“小音，传令全军。”
中行坤的语气决绝到近乎残忍。
“吾等此役志在斩杀荆帝！敌众我寡，不许恋战，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长兄大人！””“大哥！”
“传令！”
长兄气势上的压迫感，让中行音内心虽有拒绝，却也只能通过“风语”，咬牙将长兄的军令通传全军。
抽出缭绕云雾的长剑，银刃立于眉间。长剑上的水汽萦绕盘旋而上，在空中聚成巨大云团。
“岚！”
云团中探出一只龙形的异兽，头上生着长到夸张角，赤红色的鬃毛，暗土色的鳞片。
【候于吾主！】
和庞大可怖的体型不同，异兽口中吐出优雅的轻吟，是女孩的声音。其吐出轻吟的刹那，鼻息中也喷涌出白茫茫的雾气，瞬间笼住上万的铁骑。
原本还杀气弥漫的平原，因忽而出现的白雾而变得寂静且诡异。
四面围拢而来的雾气，将荆军的营寨包裹在最中间，整座营寨如同云海中的一片孤岛。登楼上哨兵的视线也被局限在了营地之内，四顾而望，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无所见。
“失去敌踪！”
哨兵沮丧地汇报着雾气遮掩了敌军行踪的事实。
“可恶！”
荆庄帝咬牙抓住自己的佩剑。
视线因情绪的波动而剧烈闪烁着。
两日前的颖北，正是唐军的故布疑阵，才致使荆国大军遭遇如此惨败。
漂浮到营地上空的云团，那只龙形的异兽在其中来回穿梭，发出雷鸣般的低吼声。营地中的荆国将士只能紧张地抱着武器，扬首望着巨兽。
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此刻恐惧和昔时耻辱夹杂在了一起，她突然想哭，不止是害怕，更是一种无助的委屈感。
“你们不就是想取朕的头颅嘛！朕就在这儿！有能耐你们就来拿啊！”
朝着头顶的云团挥舞着长剑，看似气势十足，但荆庄帝的声音却在发颤。
中行羽挡在了她身前，右手扶住佩剑，伸出的左手将其护在了身后。
“陛下，不用害怕。”
“谁、谁害怕了！？”
脸色通红，下意识想用脚去踹身前少年的背。
却被少年转首时露出的冰蓝色明眸给吸引住了。
“我会保护陛下的，他们断然伤不到您。”
云淡风轻的笑容，如同微风拂面，很惬意。
就在荆庄帝一阵恍惚的同时，云团中探出了硕大的龙头，喷着浅白色的鼻息，来回移动的视线似在主营中搜索着什么。
【小十一！】
“长、长兄大人？！”
异兽张开嘴，吐出了中行坤的声音。
【看来璇承认了你，首先要恭喜你，小十一。但你如果觉得战争，只是单纯的力量间的博弈的话，那你还是太幼稚了，小十一！】
名为“岚”的龙形异兽，忽的落到营中，用摇摆的尾巴甩飞了几个持兵器靠近的人。转头，朝向紧皱着眉头的中行羽。
【战争，说到底是人的战争，不是异兽的战争。人不是异兽，人所仰仗的，绝不是单纯的力量。】
鼻息喷射在中行羽的脸上，那只异兽仿佛露出了一抹笑意。
而后仰起头，再次发出一声连续雷鸣般的长啸。
纵身跃回进了云团之中。
云团散去，天空重现了浅浅的月痕。
骑兵的冲杀声已经越来越靠近。
荆国的将士都在发抖，盔甲撞击着兵器，发出内心动摇的声响。
“令尹大人！请问如何才能克制住骑兵的冲击？”
“一般骑兵的话，拒马配合长矛兵与弓箭手也就可以了……但是唐国的玄甲骑，非城墙不足以加以阻拦啊！”
“城墙么？”
刘海下，冰蓝色的双眼流转出珍珠般的光华。
“是啊……战争，是人的战争。”
中行羽露出一抹笑意。
“预计一里后接敌！全军……等一下！！！！！！！！”
中行坤紧急收住了自己的指令，他感到一丝诡异的气息。
“全军止步！”
方才还在迅速移动中的乌云，瞬间停住，聚成岩石般的方块，从冲锋状态快速转换为御敌状态。
“怎么了大哥！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地冲过去啊！”
五子中行跃**的青牛也吭哧吭哧地吐着气，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没有回答自己弟弟的问询，中行坤收起了剑。
下颚处一小缕青须，微微摇动。
“吹来的风，有点儿冷……”
“昼夜温差大，有点儿冷很正常啊！”
“你闭嘴啊牛哥！听长兄大人把话说完！”
“你什么情况啊小音，怎么这么没大没小！”
因呵斥五哥而被同胞兄长责罚的中行音，凝视着长兄严肃的侧脸，她意识到事情决然有些不同寻常。
深深吸了口气，仔细感受了一下。
的确，夜风中透着不合常理的寒意。
明明才七月而已。
女孩子生来便有的敏感，让中行音在呼吸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悄悄将坐骑挪到自己同胞哥哥中行为的身边。
“岚。让雾散了吧。”
中行坤腰间的佩剑发出白光，将周遭的雾气悉数吸纳进了剑里。
月色宜人，星痕疏浅。
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就连向来宠辱不惊的中行坤，也因惊讶而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这是——一座城？！！！！！！！！！！！！！！！”
并不是幻觉。
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一座墙高十仞的城池！？
城墙上的女墙和箭孔一应俱全，只是不见城门。而且与寻常所见的青灰色城墙有着明显的差异。此刻兀然横亘在中行坤眼前的城墙，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冰蓝色的质感。
如由玉石雕砌而城。
城墙上有人影攒动。
“长兄大人！”
“小、小十一！？”
中行羽的声音随着诡异的凉风一并传来，中行音不觉缩起了自己的脖子。
“长兄大人，您教训的是：战争是人的战争！”
城墙上响起了拉扯弓弦的声音。
中行为及时冲到众人面前，张开金色的光罩作为庇护。
密集射来的箭雨被纷纷弹开。
“但这场战争，不是弟弟与长兄大人的战争，而是弟弟与那位妖女大人的战争！”
中行坤蹙着眉头，面无表情的眯细了眼睛。
“我要斩杀她！颠覆她的国！”
眺望着城墙上的弟弟，发出壮志凌云的誓言，中行坤脸上露出一线复杂奇特的神情。
“你长大了啊……小十一……应该叫你——”
他眯起的眼中闪过犀利的光。
“玉磬之喑……”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小十一！别闹了！跟音姐姐回家好不好！小十一！”
“撤兵……”
没有在意自己妹妹所发出的伤心无比的呼唤声。中行坤一扯缰绳。
“大哥！我们日夜奔袭四百余里才到这边！就这么撤兵了吗？”
“从突袭战改为攻城战，于骑兵而言，全无胜算。”
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弟弟问得哑口无言，中行坤转身，远远望着站在城墙上的那个瘦弱的身影。因为距离太远，所以他看不见身影主人的表情。
“就算让岚出来助阵，小十一现在有了璇，璇制约着一切水属的异兽，岚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对方还有着一个拥有魄剑的将领。”
他轻吐了口气，转回身子，仰望着夜空中的月色。
“看来……离应该不在了吧……”
“““什么？！！！！！！”””
“先是小十一的母亲，再是离，她们是捆着小十一右臂的布带。因为她们不在了，所以庇护也不在了，约束也不在了。现在的那孩子，既不再是小十一，也不再是习习了。”
马蹄扬起烟尘，没有理睬因惊愕而僵在原地的弟妹。
中行坤穿行过麾下的玄甲骑，身披白甲的他，在黑甲骑兵中穿行时，如同一道切坡黑夜的光，却也最终隐没在了原处的夜色中。
“他是注定要颠覆唐帝国的玉磬之喑。”
听不出是叹息还是感慨的声音，从中行坤隐没的那片夜色中传出。
一丝冰凉。
荆军大营为吓阻了唐国的精锐玄甲骑而欢欣鼓舞。
呼吸之间出现在身前的冰墙也被视为上天庇护荆国的象征。
冰雕城墙上的荆庄帝，在孙叔敖和中行羽的陪侍下，检阅着眼中重又闪烁出希望之光的荆国军队。
“大荆的将士们！天意在我大荆一边！伐唐必胜！大荆必胜！”
“伐唐必胜！大荆必胜！”
不久前还毫无斗志的残兵败将，却因一时的小捷而重又变回虎狼之师。
孙叔敖不免惊讶。
悄悄的用眼角的余光，越过陛下的冕旒，看到中行羽面无表情的侧脸。
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么疑惑着，就连自己的君上在呼喊自己都没有听见。
“孙叔！！！！！！！！”
“啊！臣在！”
“朕跟你说的都听见了吗？”
“……臣，大部分……没听见……”
荆庄帝鼓起脸颊，露出不快的神情。
“朕让你马上传旨给臭阿重，让他停止征吴，告诉他，所得土地全部归还，速速率军来见朕。并且割淮东之地送给吴王，邀请其领兵北上，随朕一并伐唐！”
“陛下！淮东之地足有六百里啊！”
“失之淮东，收之中原！再传旨给阿侧，让他领郢都神祇卫队前来！最后传旨沈尹，让他务必准备好二十万人的粮草供应！”
“陛、陛下……伐唐一事，臣、臣觉得还是要从长计议吧！”
说好了只是来救郑而已啊！如果胜了，进一步追求伐唐倒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明明是连郑国都没救下，自己先在颖北战败了啊！
“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拔出长剑的荆庄帝，剑尖直指着头顶的明月。
“是风未至！现在风来了，朕要扶摇而上九万里！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转过脸，望向中行羽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便是朕的扶摇之风啊！阿羽！”
脸上露出浅浅的绯红。
庄帝笑得开心而害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