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羽的面前是一片绵延纵横的山谷,因为周围的山丘荒凉异常,所以风吹得随性而没有阻碍,如刀锋般擦过脸颊。
此处是通往荥阳的必经之路,只要到了荥阳,就可以轻松北渡长河。
“三整日的‘黑夜’?”
中行羽有些不自信地低喃着,虽然知道孙叔敖并非信口开河之人,但总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些夸张。
不过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信任了。
三天前,他从荆庄帝手上领来了所有的骑兵,总计三万六千余人,从沂城出发,经过两昼夜的奔袭,顺利抵达荥阳东郊。
中行羽在等待着“黑夜”。
但是,此刻却连一丝云絮都看不见,太阳正爬到天空的正中。
虽然已经快九月了,但正午的阳光还是热得有点儿激烈。
灼眼的太阳让人无法直视,中行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即便如此,阳光还是或多或少地透过眼睑。
是一片鲜艳亮丽的血红。
听到了“咩咩”的叫声,循声望去,一位老翁正赶着一批羊穿过山谷。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长短更替的歌咏声,在山谷中回荡升起。
“老人家,您唱的是什么呀?”
被歌声所触动的少年,从马上跳了下来,向老人作揖请教。
“回公子的话,是老奴家乡的歌哟!”
满面是衰老的皱纹,因为眯起了眼角,所以有着似笑非笑的笑容。
“老奴原是邶[bèi]国人,后来邶国被卫国灭了,老奴就跑到郑国来了,结果现在卫国和郑国也被唐国给灭了。哈哈哈,年纪大了,不跑了,就这样吧!”
爽朗的笑声,皱纹却也更加的明显。
“老人家,或许那一天,您的国家会复国也未必啊!”
“算啦算啦!就算复国了又能怎么样呢?更是打来打去,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等大唐的女皇帝把九州统一了,也就不用再继续打仗啦!到时候老奴要是还活着,也就能回去啦!”
老人又扬了扬鞭,赶着羊群,唱着歌儿,慢吞吞地向远处的荥阳城走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歌声渐渐远去,却也入了中行羽的心里。
他眺望向西北的方向,想象着此时曲沃城内的场景。想必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统一了,就可以不打仗了么……”
低语着,心头掠过一丝恍惚的情愫。
视野中有出现了黑影,正变得越来越大,循其望去,中行羽不禁愕然地张大了嘴巴——正北方向处,正有着一大片黑影以扩展地态势展开。
在黑影的最前端,有着一枚红色的光点,似在引导着黑影。
较之黑影,光点的飞行速度显然更快一些,越来越大后,终于是看清了形状:是一只赤红色的飞鸟,周身都萦绕着金红色的火焰,长长的尾羽在空气中拖曳出翻滚的热量。
“是……赤凤?!”
与唐国仰赖“贤人志士”的传统不同,东西南北的四大帝国各自有着自己所信奉的主神。而此刻飞在空中,且正越来越近的赤鸟,正是荆国主神、南方火神同时也是羽虫之长的赤凤。
赤凤开始降落,火焰却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在其彻底停住在中行羽面前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团火球。
迎面扑来的热浪让中行羽下意识用手臂阻挡,当其重新移开手臂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赤发赤眼的男孩。
年纪应该与公子暮差不多大小,不,可能更小一点儿也未必。身上穿的看起来有点儿像神官的服饰,带满了叮叮当当的玉佩。男孩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脸上,从耳垂到颈部再到胸口,覆满了美丽的金红色花纹。若仔细端详,能大体看出是火焰的纹样。
“您是……赤凤?”
“孤乃大荆皇帝庄帝陛下之幼弟、赤凤宫之主神官、神祇之附灵者、神祇卫队之统帅、大荆帝国皇子侧。”
男孩眨着赤红色的眼睛,身上依然透出隐隐的热浪。
“孤受大荆帝国令尹孙叔敖之祷告,带来三整日之‘黑夜’,以为庇护。”
中行羽抬起头来,就在同男孩交谈的间隙,如乌云般漂浮来的阴影已经遮蔽了过半的天空。
原本寂静的空气开始躁动,开始出现莫名的风浪。
躲在身后树林中的骑兵也纷纷下马,出来瞻仰这一盛景。
头顶,是不可计数的巨大飞鸟,张开若垂天之云的羽翼,遮蔽了日光。
“这是?”
“南迁之鹏。”
男孩解答了中行羽的困惑与惊讶。
他这时也算是终于明白了孙叔敖所借来的“三整日的‘黑夜’”究竟是什么。
每年的八九月,正是北冥之鲲羽化成鹏,徙往南冥的时节。而作为羽虫之长的赤凤,对于羽化后的鹏有绝对的领导力和控制性。
因而只需要对鹏的南迁的路线稍作控制,如此大数量的鹏,足以遮蔽日月三天三夜。
“孤亦将于此处助力于汝。”
在听到男孩给出的承诺,中行羽提前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万分感谢!”
他转身,向麾下的三军传令。
“一旦谷中见火,先发万矢,再做冲锋!”
“诺!”
与此同时,中行坤率领的唐国军队,也已远远地看见了百里外的巨大阴影。
“小画。”
“明白!”
按照兄长的指示,中行画站到了自己丈夫韩虎的肩膀上。
“百里之外,好像有很多的大鸟在飞,所以遮蔽了天空。”
“遮蔽天空的大鸟!?”
正喝水的七女中行音直接把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她不停地咳嗽起来,还反复念叨着“怎么可能”这几个字。
“应该是‘南迁之鹏’,每年八九月,都是鹏迁徙的季节。”
博闻强识的九子中行为如此解释道。
中行坤皱了下眉头。
“小画,除此以外,还能看到别的嘛?”
“太黑了,一点儿光都没有,根本看不见。”
“小九,这现象会持续多长时间。”
“书上的记载是: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余。所过之处,日月皆蔽。”
“呀!那我们能不能绕过去呀?”
对于妹妹中行音的建议,中行为摇头否决。
“迁徙路线是一条线,就像一堵墙一样,很难绕行。”
“要不我们就在这儿等几天吧大哥!”
原本领着玄甲骑在前方开路的五子中行跃,也退回来如此提议道。
“不能再等了,我们出来已经太久了。玉姬……曼帝陛下来信称西面的黛国最近异动明显,我们得抓紧回去,随时准备支援西线兵团的老四他们。而且线报显示,荆国已经新集结了十五万的军队,现在正在追击我们。”
中行坤扫视了一眼每一位弟弟妹妹,以及两位妹夫。
“小十一也在其中。那孩子在的话,十五万荆军必然将我们合围消灭。”
说完,没有给弟妹们留出回应的空间,中行坤一扯缰绳,抽出佩剑。
“岚!”
空气中形成云团,一条蜃龙在云团中若隐若现。
【候于吾主!】
“你去探查一下,若有异常,随时向我报告。”
【遵吾主命!】
蜃龙裹挟着云团,向荥阳所在的方向飞去。
“我和小五率玄甲骑在最前面开路,你们紧跟其后,务必注意安全。”
“长兄大人!我也随您一起去吧!”
“不,你留在这儿护着小十和妹妹们。”
否决了名号为“金甲”的九弟中行为的提议,身为主帅的中行坤来到了玄甲骑所在的方阵。
近十万唐国军队,浩浩荡荡地向荥阳进发。
此刻的中行羽,则和三万余骑兵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因为早有将领,加之过半的人都曾经在颖北之战和沂城夜袭中见识过唐国军队及中行羽的实力,因而无论是出于对敌军的畏惧,亦或是对中行羽的信服,三万多人都隐秘地藏在山谷旁的树林中,一声未吭。
大鹏扑扇的羽翼呼啸起骇人的风,成了这片黑暗空间中仅存的触感。
彼此间谁也看不清脸,只能通过保持一定的距离来避免自己的兵戈碰伤友军。
“中行阁下。”
坐在中行羽马上,被其护在披风中的皇子侧发出小小的声音。
“臣在。”
“孤闻唐国主帅乃汝之兄长,缘何与兄长为敌?”
一时无言,思索了许久,又仔细地推敲了合适的言辞,中行羽轻声回答道。
“臣并非与兄长为敌,臣之夙敌,是为大唐。”
“奇怪……”
中行羽能感受到身前的皇子侧应该是转过了身来,但因为光线太暗,所以他看不清皇子侧的脸。
即便如此,中行羽还是依稀能看见瞳底闪烁的火光。
“汝既是唐国人,却与母国为敌,何故?”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说是出于复仇的心态,这样的解释未免太过狭窄,思来想去,中行羽只能露出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谁也看不见的微笑。
“无他,命也。”
这么解释完,中行羽开始感受到,空气中出现了震动的风。
匆忙从马上跳下,耳朵贴在了地面上。
没错!是敌军进谷了!
但杂乱的马蹄声来看,是骑兵在开道。
不出意外,应该是长兄大人麾下的玄甲骑。
如若现在就发动攻击,那么可能会打草惊蛇,必须迅速结束战斗,不然就势必遭到后面大部队的合围;但若现在放前面的骑兵过去,袭击后面的大部队,那么有可能会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危险。
中行羽必须做出决定。
——人不是异兽,人所仰仗的,绝不是单纯的力量。
“羽大人,我们是否需要出击?”
副将在催促着,虽然光线黑暗,但中行羽仍可以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无数目光注视着。
“出了山谷,是不是有一条河?”
没错!是有条河!
中行羽想起了当时敢羊的老汉,将羊赶出山谷之后,将羊赶到河边去河水。
“暂不出击,放过骑兵。”
“这样的话,可能会被前后夹击的!”
副将焦急如灼的语气传来。
“不会的,相信我。”
中行羽尝试着拍一拍那位副将的肩膀使其安心,但是黑暗中他的手摸索了半天也没能触到副将的肩膀。
“他们只要过了河,我就让他们没办法返回来。”
这么说着,他再次露出一个谁都看不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