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长兄大人已经顺利通过山谷的信息后,中行为开始与兄弟姐妹们一起,领着数万大军,鱼贯而入地进了山谷。
“啊啊!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小十一带回家啊!”
原本还多少有些忌惮于兄长的中行音,此刻再一次暴露了自己蛮横的弟控熟悉。
“为什么不能把小十一带回家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不要吵了小音!”
向来对于自己的同胞妹妹隐忍克制的中行为,也不禁提高了音量。
山谷中的风呼啸着摇动着火炬,忽明忽暗的光让他不太看得清自己妹妹的脸。知道妹妹同样看不见自己表情的中行为,只好通过语气上的调整,以期有效地喝止住自己的妹妹。
“小十一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小十一了!他现在是敌人!他现在领着十五万荆国军队在背后追击我们呢!”
“不对!小十一他、小十一他……”
委屈、思念、爱怜……情绪在中行音的心底酝酿,她不可控地哭了出来。
“小十一就是小十一啊!小十一是我中行音的弟弟!才不是什么敌人呢!你们不带他回去!那我就留下来陪他!”
眼见妹妹扯住缰绳准备掉头离开,中行为抢先一步打了妹妹一个巴掌。
“你能不能别胡闹了!中行音!”
风声很大,却非但没压住中行为的大吼,反而让那声大吼传得更广更远了。
“别再给长兄大人添麻烦了行不行!小十一已经够麻烦了!”
捂着自己被打了的左脸,中行音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这是她这个同母的哥哥第一次打她。
从小到大,因为没有母亲,所以他这位哥哥就特别的宠爱自己,也特别的照顾自己。
明明也只比自己打了一岁而已,却成熟好多。
因为哥哥很成熟,所以自己才可以孩子气。
她不怪自己的哥哥打了自己,并不因此感到生气,因为刚才的确是自己不好,是自己不该耍性子。
但是!她不能原谅哥哥说的话!
“小十一才不是麻烦呢!小十一他——”
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咽喉,中行音借着自己的“风语”,发出了一声覆盖方圆二十里的叫嚷。
“是弟弟啊!”
【是弟弟啊!】
“音、音姐姐……”
中行羽猛地抬头,他怔怔地看着那片似乎要将自己吞噬的黑暗。
“羽大人!听声音应该是唐国的步兵进山谷了!”
副将发出压制着狂喜的声音。
“我们出击吧羽大人!”
“音姐姐……”
黑暗吞噬着中行羽,他朝那片黑暗伸出手,却看不见自己的动作。
目之所有,只剩黑暗。
“羽大人?!”
“出林,落巨石……”
手在颤抖着……
在将剑从鞘中拔出的过程中,因为手的颤抖,剑刃碰撞着剑鞘,发出乒乒乓乓的清脆响动。
“见火光,就……”
长剑拔不出来……
“就……”
军令也说不出口……
——你这片羽,究竟是斥鴳之羽呢?还是大鹏之羽呢?
是暮大人的声音。
中行羽知道那只是幻觉,但即便如此,一种慷慨的情绪开始萌生郁结。
“就放箭!”
牙齿咬破了嘴唇,身边的战士随令上马。
剑甲碰撞的声音响起,转瞬又被大鹏翅膀掀起的旋风所吹散。
进入了山谷的中行音正在和自己的哥哥闹别扭。
有意和哥哥保持了较远的一段距离,鼓着脸颊,装出一副还在生气的样子。心里却在筹划着一会儿怎么跟自己的哥哥和解。
道歉的话太跌份了;撒娇的话好像更跌份;送礼物最近有没钱……
“有滚石!”
急忙拉住缰绳,一块滚石咕咚咚地从山上滚了下来,落到了距离中行音不到十步距离的身前,
呼!差一点儿就被砸到了啊!
中行音庆幸着大难不死,身后的远处传来哥哥焦急的询问声。
“没事!死不了!”
嘴上是生气闹别扭的语气,心里却美滋滋的。
哼!就知道哥哥肯定还是在意自己的!
看着落在身前的那块巨大石头,中行音总觉得有些奇怪。
“火把拿过来!”
侍从举来了火把,但因为风太大,火光摇曳的太厉害了,根本找不了身前的那块石头。
“多拿几个来!”
又有几个火把凑了过来。
终于照亮了石头。
上面果然刻着清晰的文字——而且还是唐国的文字?!
“玉磬之喑,谶臂之验,大唐之灭,并在于此……”
落款是——中行羽……
“小、小十一?!”
中行音不自觉地喊出声来,然而她的声音却迅速被另一种尖锐的声音压制住了。
不是风声,也不是草木声,而是锐器撕裂空气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中行音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变轻了许多,但下一个瞬间,又是一种不可抗沉重感觉,立刻压垮了她。
中行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了那块石头上。
“有埋伏!音大人中箭了!有埋……哇!”
身边的侍从也纷纷中箭倒下。
啊……玉佩!
第一时间想伸手去检查佩戴在胸口的那块玉佩,但手臂好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中行音于是只好艰难地低下头去,望向自己的胸口。这时她才发现,不止是胸口,自己目所能及的身体,包括手臂、双腿、腹部,都插满了密集到无法计数的箭翎。
“我、我好……好……好…………………”
眼泪在眼眶中回荡。
喉咙里也涌着液体,有点儿甜,有点儿腥,堵塞了中行音最后的发音。
她还在努力着,努力把最后一句想说的话,用自己的“风语”,传递给弟弟。
神明大人啊!至少这句话,请让那孩子听见吧……
这么祈祷着,深吸了一口气,中行音将生命最后的力气努力集中在了咽喉。
【我好想你啊……小十一……】
中行羽抬着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转瞬间便被风给吹干了。
三万余骑兵总计携带五十余万支箭,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悉数倾泻进了山谷。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终于是彻底压过了风声。
“麻烦您了,赤凤大人。”
“请称呼孤为大荆帝国皇子侧!”
一边纠正着中行羽的称呼,一边让火焰包裹了自己,皇子侧在一团火焰中化身为一只美丽的赤凤,飞舞向空中。
玉碎般的凤鸣,在上空回荡着,所有的大鹏接到了羽虫之长的指令,迅速朝两侧散开。
被遮蔽的天空重新显现了出来,风声渐止,阳光照入了山谷,是一片凄惨无比的景象。
几乎所有的唐军都中了箭。
五十万支箭在山谷中创造出一片另类的密林。
“全军冲锋!擒敌将者赏千金!”
“诺!”
荆国的骑兵憋着一肚子在颖北所遭受的怒火,将失去战友、失去亲人、失去尊严的愤怒汇聚成金戈铁马的洪流,倾泻进了山谷之中。
而中行羽则坐在马上,默默离开了这一片战场。
他还有另一场战争需要去面对。
**的赤云骢载着他,出了山谷。
驰行了约数百丈的距离,终于是来到了那条河边。
出乎意料的,竟又在此处碰到了昨日所见的那位放羊老人。
“老人家,这边即将有战事,还请您速速离开吧!”
虽然已经听到了山谷了厮杀声,老人却并没有慌张和害怕,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
“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啊……”
扬起鞭,赶着自己的羊群,老人涉水过了河,中行羽紧跟在其后。
老人又一次唱起了那首歌,此刻听起来有点儿悲伤。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老人家!请问这条河的名字是?”
已经渡过河的老人向中行羽回过脸来,用依旧悲伤的眼睛望着他。
“两棠渠。”
远老人说出名字的刹那,远处也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漫天而起的烟尘。
“那……您所唱的那首歌的名字呢?”
“叫式微。式微是我们邶国的方言,天黑了的意思。”
“天黑了啊……”
这么喃喃着,中行羽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是啊,天黑了啊……”
拔出剑,冰凉的寒意一瞬间让周遭的草木都结上了霜。
老人见状也终于是露出了慌张的表情,赶着自己的羊群抓紧跑开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烟尘散去,一批黑甲黑马的骑士,如同一堵黑墙,阵列在中行羽面前。
为首的,一位是扛着巨斧、起着青牛的中行跃;一位是身披银甲、跨着白马的中行坤。
他们各自露出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的表情。
“长兄大人,此处名为两棠渠,所以这一仗,姑且就叫做两棠之战吧!”
中行羽挥舞了几下手里的冰蓝色长剑,空气中出现了多道冰蓝色的光弧。
“璇!”
赤发蓝眼的少女漂浮在中行羽身后的半空中。
名为两棠渠的河流迅速结冰,一堵高达十丈、厚有百步的巨型冰墙,自河中耸然立起。
“你准备对我下手吗,小十一?”
中行坤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询问道,并不是在责备,而是充满了温柔。
身为弟弟的中行羽咬着嘴唇,他那闪烁光痕的冰蓝色眼睛中,凝结着无法被解读的复杂情感。
最终,他收起了剑。
“长兄大人,姐姐她去世了。”
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真正被确认的时候,中行坤还是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姐姐她,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原地坐了下来,右手拄着自己的剑。
刘海吹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中行羽的脸。
“三年多前,在朔水河边,你说你希望我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因为我背负着‘命’。”
一遍又一遍地用拇指将剑推开,又一遍又一遍地任其因重量落下。
出鞘的声音,回鞘的声音,再出鞘的声音,再回鞘的声音……
“长兄大人,你说,究竟是‘命’在引导着我们,还是说,其实我们只是再把‘命’当做自己无能为力的借口?”
深深叹了口气,中行羽拄着剑站了起来。
“这条河长二十余里,宽百余步,也是这堵墙的长度和宽度。所以说,这是堵您很难难绕过或击穿击穿的城墙。而且就我跟您交谈的间隙,山谷里的战斗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转身,在身子隐没入冰墙前,中行羽向自己的兄长做了最后的道别。
“长兄大人,你说不管信不信,‘命’总是在的,不可违背。过去我不信,现在我信了,所以说……”
大踏步地走入冰墙之中,中行羽最后的声音,带着凉意从冰块间传导了出来。
“这个帝国,由我来颠覆。”
大唐景帝三十八年,即大荆庄帝三年七月二十日,荆庄帝自颖北之败后,向南溃退五百余里,至淮汝之滨时,击退唐国追兵。庄帝遂遣令尹孙叔敖于破敌处筑城,盈月而就,名之沂城。又召征吴荆军八万来援,总计集师十五万。同年八月二十三日,遣中行羽为主将,皇子侧为副将,率骑兵三万六千余,设伏荥阳。二十七日,于荥阳东郊两棠渠截断唐军,困主力于山谷,荆军主力十万再至,围灭之。唐军主帅中行坤领精骑万余渡河北逃,其余兵将,或死或降。
两棠之战,唐战死四万,被俘五万,东征主力覆灭。郑、卫两国,得以光复。荆庄帝趁机饮马长河,有攻略唐国本土之志。
荆唐两大帝国间的全面战争,就此爆发。
中行羽站在山坡上,望着身下的山谷。
遇难者的尸体已经打扫干净,安排掩埋。此刻的荆国军队正在收集整理唐军留下的物资。
将视线收回后移到掌心,手里躺着一枚白玉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音字。因为被飞箭擦碰的缘故,玉佩上有着一处贯穿的裂痕。
如果不是在姐姐的遗体上被发现了,就连中行羽自己都不记得这枚玉佩了。
这是中行羽很小的时候——应该是七八岁,甚至于更小的时候,他送给七姐中行音的礼物。
这些年,原来你一直都带着啊……音姐姐……
紧紧握住了那枚破损了的玉佩,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导到了心底。
最终,那不可控的冰凉在心底凝结成水,继而从眼中淌出。
“对不起,音姐姐……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中,充盈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