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景帝三十八年,即大荆庄帝三年,九月至十二月间,唐荆两国军队沿长河两岸多次发生遭遇战,规模各异,互有胜负。
八月二十六,两棠之战次日,中行坤为解救被俘将领,引玄甲骑南渡长河,袭荆军主营,荆国军队猝不及防,先锋连尹襄老战死,兵士亦损失惨重。
十二月初九,唐荆两师遇于绕角,唐军多鼓钧声,以夜军之,荆师宵溃,丢失蔡地;
次年,大唐改元,是为大唐曼帝元年,即大荆庄帝四年。
是年元月十五,荆、郑、卫三国联军与唐军会战鄢陵,荆国养由基,以两矢射杀唐军副将范文子,围灭范式;而唐军主帅中行坤,趁乱以玄甲骑大迂回,奇袭荆国主营,虏荆国皇子侧,并射皇子重,中其目,荆军大乱而溃。
四月初,荆国皇子重率军入驻彭城,中行坤以奇兵破之,再与中行羽所帅之荆国援军对阵于麋角之谷,两国相约各释其虏。
……
麋角之谷中,兄弟二人再度相见时,距两棠渠一别,已过半年。
较之上次见面,中行坤的脸苍白消瘦了许多,就连须发也白了大半。
“好久不见,小十一……”
他有气无力地向远处的弟弟问候着,笑意疲惫。
赤云骢哼哧哼哧地吐着气,盯着它那火焰般的马鬃,中行羽看得有些出神。
中行坤轻轻对身旁的侍从说了一句“把侧皇子请出来。”
身穿神官服饰的男孩,坐在一张木笼被困着的椅子上,出现在了唐军的阵前。
木笼上画满了无法辨识的符文,散发出白蓝色的微光。
马上的中行坤拔剑,将剑尖对准木笼上最大的一处符文。
“岚,解开。”
话音才落,符文便闪烁着消失了,木笼轰然倒塌,变成了一堆烂木。
“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侧皇子见谅。”
马上的中行坤向男孩微微欠身,男孩也不失礼节地点头回礼。
“孤于郢都,亦设此座以待阁下。”
另一侧的荆军阵中,亦推出了数辆囚车,中行氏的九子中行为、十子中行友、四女中行璧、五女中行画以及她们各自的丈夫韩虎、韩豹。
所有的人表情各异,却都是一种复杂的、不单纯的神色。
囚车一一打开,俘虏们同样被恭请了出来。
“小十一……”
中行坤的瞳孔在不自觉的颤栗。
“你音姐姐在哪儿?”
没有回答。
两位中行家的女儿开始低声啜泣。
“回答我!小十一!小音她在哪儿!?”
中行坤的质问声响彻了麋角之谷。
然后,被风吹散,只剩下了寂静。
中行羽跳下马,解下了身上的所有武器。
不顾陪同而来的孙叔敖的反对,他独自一人走到了唐军的阵前。
跪倒在长兄马下,颤颤巍巍地用手帕捧上一块被射穿的玉佩。
中行坤的瞳孔兀然收紧了。
他迟疑着伸出手,却在指尖触及玉佩时,又将手缩了回去。
“这样啊……”
闭上眼睛,鼻翼扇动,抓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颤动着。
中行坤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不是你的错,小十一……”
左手捂住胸口,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是……身为长兄的我……应该负的责任……”
说罢,捂着胸口的中行坤从马上落了下来。
““““““长兄大人!!!””””””
刚刚重获自由的中行氏弟妹们,不顾一切地跑回到了唐军阵中,围着自己的长兄哭成了一团。
中行友咬牙低下头去,突然抽出了长兄随身佩戴的短剑。
转身,将其一下刺入了手无寸铁的中行羽的胸口。
剑尖似乎被什么硬物挡住了。
然后,整个剑刃瞬间结冰,剑柄也变得寒不可握。
“对不起啊……九哥……”
轻轻地道着歉,中行羽掰开了中行友已冻僵在剑柄上的手指,将短剑从其手中取出。
“我这条命会给你留着,只是暂时……我还不能给你……”
中行羽将短剑从胸口拔出,剑尖处的血液已然冻结成坚冰。
正是冻结的血液阻止了短剑的刺入,避免了致命伤。
“小……十……一……”
被众人围着中行坤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慌忙丢掉手里的短剑,中行羽重新跪倒在了自己长兄的身边。
“小十一在这边,长兄大人!”
抓住长兄摸向自己脸颊的手。
在音姐姐去世后曾立誓再也不会哭的中行羽,却是再一次留下了眼泪。
“小十一,你、你不是中行家的孩子……”
“……”
看着面露痛苦表情的弟弟,中行坤难得地露出了略显俏皮的笑容。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小十一。我不是在把你从家族中除名,你永远是我们的弟弟,是我们的小十一……但是,你也的的确确不是中行家的孩子……你的体内,没有我们中行家的血……”
“!”
“关于你的真实身世,在玉姬大人的手里,你只能找她去取,我们这些知情者,并没资格告诉你。”
“玉、玉姬?”
终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我很同情你,小十一……”
最后摸了摸自己弟弟的脸,中行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正在袭来。
“因为你背负着‘命’,是……是不可违抗的、注定要完成的、巨大的‘命’……”
说完这些话,中行坤只觉得自己的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是……你的……砥石……”
手滑落。
“长兄大人!长兄大人!!!!!!!!!!!!!!!!!”
中行氏长子中行坤,出生于大唐景帝八年六月,任唐帝国上军将,组建帝国三大骑之一的玄甲骑,十五岁领兵,戎马十七年,为帝国先后进行十八次征伐、灭国十三,亦被荆国视作北伐唐国的最大阻碍,因疲于对抗荆国的北伐,积劳成疾,于大唐曼帝元年四月病逝。
将星陨落。
在听闻到唐国主帅中行坤病逝的消息时,荆庄帝直接从位置上蹦跶起来,全然忘却了必要的礼仪,整个人跳到了身前的长案上,将摆着的竹简踢落了一地。正因为中行坤及其玄甲骑的存在,荆国大军多次被奇袭击破,以至于明明有效杀伤了唐国大量的有生力量,却始终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甚至于有被其反推回长河以南的态势。
“终于是死了啊!大荆北进中原的心腹之患终于死啦!”
“陛下!陛下!那个……羽君……”
孙叔敖慌慌张张地上前扯住荆庄帝的袖子,同时和眼神和手势,意图阻止庄帝的手舞足蹈。后者也是这时才想起来,中行羽还在当场。
“啊啊!是朕的过失!”
赶紧从案上跳下,在中行羽面前作揖谢罪。
“请节哀……阿羽……令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荆庄帝抓住了中行羽的手,那指间的冰凉触感,让她感觉此刻站在身前的少年恍如已死之人。
是……心死了么?
小心翼翼地望向那双失神的眼睛。
剔透如天空的蓝,深沉而幽邃,有不切实际的虚无质感。
不要露出这种眼神啊……阿羽……
朕……我在这儿陪着你……
紧紧抓住中行羽的手,将其贴到自己的胸口。
荆庄帝在心中默念着温柔的祷告。
军士匆匆入帐禀报。
“玄甲骑万余人来袭!”
“什么?”
还在主帅丧期就兴兵求战吗?
不对!应该是想来报复吧!
“孙叔!”
“臣在!”
“击退他们!”
“臣遵旨!”
孙叔敖领命而去,荆庄帝则依旧紧紧抓着中行羽的手。
空气在沉默着,营帐中弥漫开一种暧昧而诡异的氛围。
“臣去助令尹大人一臂之力……”
“阿羽!”
在中行羽想将手抽离时,荆庄帝不自觉地高声喊了出来,并更为用力地抓紧了中行羽的手。
庄帝的目光扑朔,眨动的眼睑,遮不住眼眸深处攒动着的强烈感情。
终于,她最终选择了闭上眼睛。
“不用太勉强的,阿羽……让你和你的家族为敌,是朕的过错……”
“并不是陛下的错……”
“?”
深藏衣袖下的谶语,似乎在隐隐作痛。
“不是任何人的错……”
右手又开始发抖了。
“甚至也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是“命”的错吗?
右手抖得不可自制,中行羽将其用力摁在剑柄上。
他无法回答刚才的问题,只能选择逃避。
主营外,据险而守的孙叔敖紧张地眺望着远处滚滚烟尘。
烟尘散去,他看见了全军缟素的玄甲骑。
白色的缟素与黑甲黑马形成为即为强烈的对比,滚滚而来的场面震撼无比。
一排排的拒马后面,长矛兵罗列成整齐的军阵。
“弩箭准备!”
就在玄甲骑即将进入弩箭的射程之内时,却骤然停住了马蹄。
而后,所有的骑兵,齐刷刷地下了马。
“!?”
孙叔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上万名玄甲骑,连人带马地徐徐走来,如同一片覆了雪的黑色密林。
但很明显,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杀意。
“没我的指令,不许放箭!”
这么吩咐着下属,孙叔敖策马而行,独自一人向那片“森林”移了过去。
相距不到十步时,双方同时停住了下来。
孙叔敖翻身下马,与此同时,玄甲骑方阵中,为首的三位将领也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
各自作揖行礼,年纪最长、骑着青牛的将领,语气深沉地报上了名号。
“中行氏五子中行跃,领九子中行为、十子中行友及玄甲骑一万二千人,遵长兄大人遗命,奉中行氏十一子中行羽为家族宗主!”
为首的将领一脸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身旁的两位弟弟和上万骑兵,也同样满脸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宗、宗主?!”
孙叔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对方的声音嘹亮而清晰,但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两个字是“宗主”。
不过,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并没有听错。
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惊讶,孙叔敖只能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
为了以防不测,孙叔敖提前让玄甲骑们卸下了武装。并亲自引着为首的中行氏三兄弟,入了荆国的营帐。
“十一……不,宗主大人……”
五子中行跃面色凝重,他一改平时大大咧咧的态度,无视一旁的荆庄帝,径直在弟弟中行羽的身前跪了下来,并奉上了一卷竹简。
“大哥他,有一份书信留给你。”
中行羽迟疑着接过竹简,将竹简展开,却始终不敢看上面的文字。
直到孙叔敖提醒了一句“此乃令兄遗命”。
他才意识到:至少在这一刻,自己不应该逃避。
竹简上是兄长留下的娟秀刻痕——
【十一吾弟,兄因不器,福不流泽,恩不加施,至于病笃,疾入膏肓,如仓促而有不及,非弟之罪,命也,万勿自咎之。
兄久受两朝恩泽,先帝举之于纨绔,今上赐之以兵戎。知遇之恩,不可不报,故虽九死,不敢不臣。
今弟以韬略之才,破天兵于两棠,有虎视中原之意。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虽大败,元气未伤。且内有文武贤仁,外有山河险固,未可急图。
况弟以唐人之身,盟荆伐唐,不忠也;设伏荥阳,围合手足,不悌也;举兵北渡,征师灭国,不仁也……忠悌仁不在,则师出无名,天下背道也!
今圣上得位无名,征伐有怨,诸国敢怒而不言,欲征而无领。弟不妨矫先帝长子之名号,兴讨逆之师,外盟诸国,内通六卿,则中原可得。
此事,兄因“忠”字,故不可为也;兄在,弟因“悌”字,亦不可为也;如今,是非曲直,进退左右,吾弟且自决之。
人孰无死,贵得其所。大道无生,心若弊履。神游天地,信无愧矣。】
用力抓紧竹简,竹简的毛边割破了中行羽的手。
——是非曲直,进退左右,吾弟且自决之……
谢谢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