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水池中,木兰舟动,莲叶轻移,少女躺在舟中,微瞑着倦怠的眼,是懒散的目光。轻轻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一朵荷花碰到了她的头上。
摇动几下,惊飞了停歇其上的蜻蜓。
敏捷迅速的伸手,捉住了蜻蜓的翅膀。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一脸无趣地将其扔向了空中。
是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女,右手从指尖到手腕处都有着奇特而美丽的银色花纹。
“豫让。”
“小奴在。”
“老头子呢?”
“晋阳赵氏反叛,主公正率韩魏两族的军队合围晋阳。”
用手支起身子,鼓着脸,以一种埋怨的目光,瞪向正站在岸边的持剑少年。
少年应该与她差不多年纪,比起少女的慵懒,少年显得更练而有英气。
“这糟老头子坏的很,说好了带我去打猎的!”
“中行氏与赵氏先后反叛,荆国为首的合纵大军亦三面出击,西面的黛国犹自虎视眈眈,主公身为正卿,案牍劳形,还望小姐多多体谅。”
少女眯起眼睛,美丽的丹凤眼送出孩子气的盈盈目光。
“豫让。”
“小奴在。”
“你跳个舞给我看看吧!”
“……小奴不会……”
“那唱个歌吧!”
“……”
豫让紧紧抓住了自己手里的剑,蹙起英气的剑眉。
本想着要拒绝的,到考虑到这位小姐的性子,自知拒绝会惹麻烦的豫让,只能选择跪坐在岸边,弹铗而歌。
“红袖念归来,英华陌上开。相思歌不尽,泪枕望君台。”
支着下巴的少女,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弹铗而歌的少年。
“很好听啊豫让!”
她向青年露出真诚的笑容,然后翻了个身,重新躺倒回了木兰舟中。
天空就在眼前,身边是清雅的莲花香。
青年刚才唱的那首歌,似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温暖却强烈的情感正顺着歌声,钻入少女的胸口。
胸口有些暖暖的,却又有些发懵。
“相思歌不尽,泪枕望君台。……”
喃喃着,她向着天空,伸出了那覆满银色花纹的右手。
意图抓住那片遥远的云。
智瑶正在眺望着被云层所覆盖的天空。
“智正卿,我军昨夜又被赵氏的武灵骑夜袭,损失惨重!”
“有多惨重?”
遭到如此反问,前来汇报军情的韩虎,一下子愣住了,变得支支吾吾。
“韩氏的封地多能工巧匠,善制良弓劲弩,你们韩家的弓弩卫队因此天下闻名!老朽此番令你们前来助攻晋阳,为何韩家的弓弩卫队一个不见!?”
智瑶转过身来,年近六十的身躯依然壮硕到令人惊骇,与其自称的“老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之前被荆国所俘,而后你妻族公然反叛!难道连你也有不臣之心吗?!”
一步步的紧逼,强大的压迫感,令韩虎都有些战战兢兢。
“嗖!”
突然举起的右手。
一支被及时抓住的飞箭,箭头距离智瑶的脖子只剩一寸的距离。
“蛇老头!你可别欺人太甚!”
说话的是韩虎的妻子,中行氏五女中行画;而其身边则站着正举着弓箭的姐姐,中行氏四女中行璧。
“连今上都说了!反叛的只是少数逆臣,而非中行氏全族,你如此污我,是何居心?”
一把捏断了手里的箭,智瑶像蛇一样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眼中流露出冰冷可怖的光。
“真不愧是反叛的血统。”
露出藏在披风下的剑,深藏巴蛇之魄的长剑,正在闪烁出寒光。
“竟然胆敢向老朽射箭!”
“哎呀!怎么那么热闹啊!”
魏氏宗主魏驹及时跑了出来,隔在了中行姐妹和智瑶之间。
“怎么回事啊老蛇!怎么还和晚辈过不去。你们智氏与中行氏不是同宗嘛!”
与智瑶年纪相仿的魏驹赶紧打起了圆场。
“你们俩丫头也是的!怎么敢对智正卿射箭!就算智正卿勇武过人,不会被你们伤着,也未免太没大没小了吧!赶紧道歉呐!”
用力朝中行姐妹使着眼色。
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双胞胎姐妹俩还是单膝跪地,作揖谢罪。
“好了!下不为例啊!虎子,把你家内人和大姨子赶紧带走吧!”
向三个晚辈做了一个顽皮的表情,魏驹转向了智瑶。
表情严肃了起来。
“老蛇啊,帝国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应该少生事端的好。”
两人一起眺望着远处的晋阳城,城墙高耸,地势险要,加之整座城为赵氏世代经营,人心向赵。
“情报显示,西线的黛国正蠢蠢欲动,不过西部军团还有十几万人在,倒也不需多虑。只是东线较为吃紧,你家的知心丫头虽然厉害,但两军军力差距太大,随时可能被突破。目前来看,唯有先平定了北线的赵氏,才能腾出手来放心南下,支援东线。”
对于老友魏驹的分析,智瑶只是不置可否地皱着眉头。
“当年可惜了啊。”
兀然的,魏驹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五六年前,你若在觐名礼上将那孩子顺利斩杀,想必也不会横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了吧!”
对于魏驹的惋惜,智瑶没有给出回应,他转移视线,望向了晋阳城西的汾水。
眯起的眼中生出冰冷而复杂的光。
晋阳城中,继任为赵氏宗主的赵无恤正在发愁。
衣衫不整、须发杂乱,全然一副颓丧的模样。
一年前,前任宗主赵孟去世,将宗主之位指定由幼子无恤继承的同时,向无恤提出了一个要求——响应以皇子涯名义发出的那份《讨妖女檄》,宣布拥护皇子涯,反对妖女篡位。
——要为……要为那……那个孩子报仇!
父亲死前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袖子,死不瞑目的悲惨模样至今仍时常浮现在赵无恤的眼前。
看手里的竹简,上面是父亲曾经留给自己的句子。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父亲给自己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能理解,至少目前他也没功夫理解。
自曼帝元年八月,宣布起兵讨逆,那个妖女就命智氏、韩氏和魏氏三家,联手围攻晋阳。
时至今日,已近两年。
根据曦传回来的消息,这一年的时间里,合纵讨逆的大军也是在东线,和唐国军队反复拉锯,并未出现任何一方独占优势的情况。
明明人数是唐军的三倍,却和唐军打了平手?!
赵无恤如果在联军的大营,真是恨不得把里面的将领全部揪出来揍一顿,好好教训教训,问问他们这个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三比一的富裕仗,竟然能打成这副模样。
然而现在,赵无恤并没有这个“揍人”的机会,他连去给联军“帮帮场子”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正被十三倍于己的唐国军队围在晋阳动弹不得。
目前唯一稍有战力的,就是麾下不足万人的武灵骑。但是武灵骑在守城战中,却是完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偶尔通过晚上的夜袭,来给敌军造成一定的恐慌。
而自己的金乌,作为火属的异兽,却又偏偏在属性上被智瑶的巴蛇死死地克制住了。
对方的阵营里还偏偏有着“远目”和“女羿”,搞到自己白天的时候,躲在屋中都不敢出头。稍一露面,就又被对方远距离射杀的可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无恤近乎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种穷途暮路的绝望感。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努力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他开始继续思考起破敌自救的良方。
结果却被惊呼声打断了思路。
“吵什么啊!”
将身前的桌案掀起,一个卫兵慌慌张张地冲入屋内。
“晓、晓日大人!水、水、水……”
“水什么啊?”
“就是水!”
“哈?”
就在赵无恤对卫兵的回答感到不解困惑时,突然涌入大堂,将一切冲的七零八落的洪流,一下子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智伯!你竟然决堤灌城!!!!!!!!”
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赵无恤依旧是被水给冲走了。
晋阳城瞬间变成了一片泽国。
曼帝三年六月十六日,智伯从韩、魏兵以攻赵,围晋阳而水之,城下不沉者三板,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
赵无恤人给捞了上来,溺水太久的他已然晕厥。被按压了几下腹部后,将水咕嘟咕嘟地吐了出来,赵无恤悠悠醒来。
随后,模糊的视线中,赵无恤看到了一只深藏明月的眼睛。
“小、小墨!?”
“晓日大人,怎么搞得那么狼狈啊?”
紧蹙眉头的中行墨是一身男儿的打扮,她将赵无恤搀扶着坐了起来,后者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被当做木筏的门板上。
看着四起的哭声和呼救声,赵无恤的指甲在门板上留下的深深地刻痕。
“那个老蛇头实在是太狠了!”
又用力锤击了几下门板。
“这下我算是留最后的胜算都没有了。”
“三姐,这位就是晓日大人么?”
一个清澈的声音,在中行墨的身后响起。
赵无恤微微偏了偏身子,这才发现,在中行墨的身后,还坐着一个人。
一袭白衫,冰蓝色的双瞳,俊逸的容颜,浑身上下透出和声音一样清澈的质感,带着一丝冰凉。
赵无恤确信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但,赵无恤又总感觉自己应该认识他。
“请问阁下是?”
“中行氏宗主、九国合纵纵约长——中行羽”
“……”
两人对视着,微笑的脸和僵硬的脸。
“中、中行羽……”
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玉磬之喑。
“你们四十二万大军竟然和十余万唐军打了个平手!你还有脸当这个纵约长!”
憋了进一年的怒火,终于是不受控制地发泄了出来,赵无恤一把揪住了中行羽的衣领。
“不要生气,晓日大人。”
中行羽的脸上是深沉而稳重的笑容。
“虽说是四十二万大军,但却是九国的联军,军令不齐,各有私心,彼此之间相互猜忌。召姜两国不和,荆吴也互为敌对,所以四十二万大军,只是听起来很好听而已。”
听中行羽这么解释,赵无恤的怒气也算是消了大半,他松开了揪着对方衣领的手。
“你现在到我这儿来,也只是自寻死路而已。”
环视了一眼四周。
“我赵氏已是瓮中之鳖、待宰之羊,全无还手之力的。”
“如此就放弃,不是男儿所为吧,晓日大人。”
中行羽站在起身来,冰蓝色的明眸开始闪烁出微光。
水位开始迅速下降,仅在眨眼之间,之前还足有六尺深的水瞬间悉数退进。
“水退了?”
赵无恤正敢讶异之时,却发现温度似乎骤然降低了许多。
四顾望去,晋阳城正被高耸的冰墙围护在正中。
“晓日大人,万余玄甲骑现正在晋阳城东三十里外待命;另外还有朔国铁骑三万,也将在今夜抵达晋阳北郊。现在,唐国军队都被牵制在外围,且自晋阳至曲沃,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因而只要我们能在此处击破智瑶军,便可趁势南下,攻破曲沃!”
深深地吸了口气,维持着脸上那份深邃的笑容。
“我要在那儿——斩杀妖女!”
中行羽大声地喊出了自己的目标。
坦率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