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四周,兀然出现了高耸坚固的冰制城墙,中行画和中行璧一下子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复杂的情绪,在滋生着。
“你看得见那孩子吗?”
“就算我看见了,告诉了你位置,你敢射杀吗?”
“问题是:你真的舍得告诉我他的所在位置吗?”
双胞胎姐妹各自看着对方。
如同是在看一面巨大的镜子。
对方脸上纠结矛盾且痛苦的表情,此刻也正在自己的脸上存在着、滋生着、蔓延着。
““算了吧……””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真的射杀了小十一,将来去了黄泉,且不说长兄大人和离,小音就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肯定会吵死我们,然后不停地说‘呀呀!你们怎么可以伤害小十一啊!’……想想她那张蠢脸,就让人想揍她……”
“笨蛋小画,你哭什么啊?”
“你才笨蛋,你又哭什么?”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肆意横流的眼泪。
对方的痛苦,自己也在感受着;
对方的悲伤,自己也在感受着。
“射杀弟弟,我中行璧做不到。”
“背叛丈夫,我中行画也做不到。”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眼中所想要传递的潜台词。她们各自翻身上马,夜遁入茫茫暮色之中。
“你说什么?!夫人逃跑了!?”
当下属来报告夫人逃跑的消息时,韩虎韩豹兄弟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战在即,本已为中行羽入城救赵的消息感到忧惧不安。结果现在突然又得知了老婆逃跑的消息,兄弟二人更是窝火到了极致。
“虎哥!咱们的夫人不会给咱们……”
将后面的几个字给咽了下去,韩豹明白自己的兄长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闭嘴!怎么可能呢?!夫人好歹是世家之女,怎么可能做这等苟且的事情!”
“姐夫说得对,我中行氏子女自小受仁义之教,自然不会做这等苟且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接话声,韩氏兄弟俩只觉一惊。
这才发现,接话的是方才前来汇报消息的小卒。
就在韩虎准备呵斥之时,小卒抬头时露出的瞳色却让其完全愣在了原地。
“中、中、中行羽!?”
“就别无恙,两位姐夫。”
同为双胞胎的兄弟二人,如同心灵感应一般,同时拔出佩剑。
“我来为两位姐夫送图存之策,又何必对我刀兵相向呢?”
中行羽旁若无人地在主将的案前坐下,玩弄似的挑拨着灯檠的烛火。
韩虎韩豹两兄弟相互看了眼,一并收起了兵器。
“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瑶领着韩魏两族的私兵伐赵,赵氏势弱,随时可能灭亡。”
灯檠的火焰突然大了许多,将营帐内照得明亮异常。
“中行氏衰微,范氏的力量也在鄢陵中被荆国围灭,如今赵氏若灭。”
中行羽侧过身来,向韩氏兄弟眯起了眼睛。
“试问六卿之中,谁还有可能威胁智氏呢?”
烛火依稀照亮了中行羽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微光。
“据我所知,智瑶这个老头,阳亲而阴疏,麁[cū]中而少亲。两位姐夫今天本就没给他全力卖命攻赵,其早已心存间隙,之所以不发作,不过是因为赵氏未灭,不好与你们撕破脸。”
“行了你不要挑拨了……”
一语双关的回应。
韩虎上前,将被中行羽反复挑拨灯线的灯檠一把移开。
二人的脸贴的很近,可以清晰看见彼此的眼睛。
“直接告诉我,你想劝我们干什么吧,小舅子。”
“很简单,十二个字就是:连赵灭智,攻破曲沃,斩杀妖女。”
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
“前四个字我能理解,后面八个字。”
“同样是缺一不可的。”
中行羽孩子气地把灯檠给移了回来,继续旁若无人地挑动着灯线。忽明忽暗的烛光照映着他的脸,立体的五官更显层次分明。
“你们背叛了智瑶,也就意味着和赵氏走到了一起,站在了反叛者一边,那位妖女又怎么可能原谅你们?”
兄弟二人沉默着,再无反诘的力量。
“就算如此……魏氏宗主魏驹与智瑶是多年好友,不可能被你说服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韩豹,一下子点出了计划的关键所在。
“说服不了,那就除掉他呗!”
““!””
惊讶于中行羽会一脸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兄弟俩都愣在了原地。
就在中行羽劝说韩氏兄弟的同时,老骥魏驹正在陪最疼爱的那个孙子,名号为“玄晖”的魏都喝着酒。
“祖父,孙儿有件事情不太明白,想请祖父点明。”
“说吧孩子。”
“赵氏若灭,智氏难道不会对我们魏氏下手吗?”
“想多啦孩子!”
魏驹已经有些摇摇晃晃起来,大着舌头回答道。
“我和那个老蛇头,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是四五十年的交情了!对魏氏动手!我告你说:他对皇帝动手也不会对魏氏动手的。”
“那……你若是不在了,他会不会……”
“你小脑瓜想什么呢?”
魏驹用力地揉着孙子的头。
“他、他要敢对你动手!爷爷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被柔软了头发魏都,眼底闪现出阴鸷的光。
成祖父魏驹不注意的间隙,他向酒壶中加入了一包米黄色的药粉,混合均匀后,为祖父斟满了酒樽。
“呃……”
晃晃悠悠地,老骥如同一匹垂死的老马,直接扑倒在了榻上。
“对不起……祖父……为了家族……我只能这么做。你就安心休息一个晚上吧!”
满含歉意地望着倒在榻上的祖父。
魏都解下了其身上的黑色虎符。
分驻晋阳西郊和南郊的韩魏的部队,一起向智瑶所驻扎的北郊附近集合。
与此同时,隐匿在晋阳东郊的一万余玄甲骑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向面移动。
中行羽高处,眺望智瑶的营寨,抬起头,月光落满了他的脸。
“今晚月色甚好。”
转向一旁的中行墨。
“三姐,请确认一下晨姬大人所率的朔国铁骑到哪儿了?”
“诺!”
以属下的身份向自己的弟弟行了军礼,中行墨睁开深藏弯月的眼睛。
借着月光,她看到了在夜色中向南奔袭的铁骑大军。
“已经距智瑶营不足十里。”
“四年不见,不知道当年那位整天踢飞我的晨姬大人,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啊?”
此番晨姬率兵前来,主要是要为自己被杀害的弟弟报仇。当然,中行墨知道,应该还有一个小小的、隐藏的原因。
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弟弟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那位晨姬大人,应该还想着再踢飞你几次吧!)
中行墨悄悄露出了孩童般的坏笑。
中行羽则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姐姐正在观察自己,他像着智瑶所在的营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释然的情感,正在从心底升起。
(还有你的头,我也会砍下,然后做成饮酒的漆器!)
“蛰虺,别来无恙乎?”
这么低声喃喃着,中行羽的眼中闪烁起淡蓝色的光芒。
“我的酒……可是早就为你备好了啊!”
眯起眼睛的那一刹那,围拢着晋阳城的冰墙迅速崩塌融解,滔天巨浪在地面上肆虐展开。
但是仿佛有人在引导一般,水流并未向地势低洼的晋阳流去,反倒是逆势而上,只扑向北面坡地上的智瑶营帐。
眨眼间,智瑶的军营被水浪冲得七零八落。
北有三万朔国骑兵,西有六万韩魏联军,东有万余的玄甲骑,南面,则是由赵无恤所率领的晋阳城中的残余军力。
总计十万多的军队,彻底合围了人数只有七万,同时因遭到水攻而被冲突七零八落的智瑶军。
智瑶挥舞着手中的利刃,连续斩杀了周围的数十人,其魄剑中所释放出的巴蛇更是骁勇无比,在敌军阵中来回横扫,根本无人能敌。
巴蛇在智瑶周围围出一个十丈见方的“护墙”,为其阻断了蜂拥而上的敌军。
因为鳞片太厚,偏还有冰冻在保护。
军队的兵刃根本无法伤其丝毫。
智瑶趁机稍作休整。
他用斗篷擦去脸上的血,抬起头,向远处的一个方向望去。
虽然距离很远,但他们还是看见了彼此。
“呵。小子,你想来取老朽的头颅去饮酒了么?”
智瑶眯起毒蛇般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可惜啊!老朽暂时还没有把这颗头颅给你的打算!”
收回魄剑的瞬间,巴蛇突然向智瑶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其一口吞入。
随后便以千钧之势,强行冲破了十万大军的重围。
向东南方向逃窜。
“智瑶突围了!”
听到三姐中行墨的提醒,中行羽蹙起了眉头,眺望着巴蛇逃窜的方向。
月光明亮,将整片东南方的大地映照成一片黯淡的黑蓝。
“三姐,他可能跑哪儿去?”
“看方向,应该是他的封地智邑。”
点了点头,低喃着“原来如此”四个字。
中行羽扯过自己的缰绳,将马头调转方向,抛下坡去。
“小十一!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那毕竟是连离都无法击败的家伙!”
情急之下,中行墨还是禁不住喊出了自己弟弟的幼名。
“姐姐当年之所以没打败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强,只是因为我是个废物。”
这么说着,他并未流露出丝毫的表情,只是淡淡的笑。
是非常刻意的、空虚的、淡淡的笑。
也是直到这时,身为姐姐的中行墨从终于明白了,这位分别近四年的弟弟,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看不透他了。
他的心、他的情绪、甚至于他的眼睛,都被隐藏在一块厚重而冰冷的坚冰之下。
现在所能看见的。
只有其可以雕琢于那坚冰上,希望被人看见的纹样。
“三姐,接下来,由你、五哥、九哥和十哥还有晓日和晨姬一起,统帅玄甲骑、武灵骑和朔国铁骑,奔袭曲沃。我的要求是,五日内,必须抵达曲沃北郊的不归山!”
“五、五日?!”
中行墨下意识想说时间上可能来不及,但是,弟弟那冰冷和尖锐的目光,让其无法坦率地说出拒绝的话语。
“我将带着智瑶头颅去与你们汇合!不归山见!”
用力地扯了扯缰绳,中行羽绝尘而去。
那一袭白衫,印染着月色的银辉。
泯灭进了远处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