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曼帝在眺望着不归山。
月色飘落到望楼之上,带着浅淡的凉意。
“衔烛而行,以照画屏。画屏冷不堪照,夜渐寒清。”
曾被称作玉姬的女子,细腻如凝脂的肌肤,被月色和烛光照出玉石般的剔透质地。
“衔烛而行,以照幽冥。幽冥晦不可照,影更零丁。”
视野中半掩在暮色中的不归山,如一只蛰伏中的可怖巨兽。
“衔烛而行,以照卿卿。卿卿遥不得照,念自难凭。”
清幽伤感的歌声,从玉姬半启的唇瓣间流出,凝结在月色之中。
“衔烛而行,又见天明。烛光微不能照,意再无晴。”
凭栏而立,风吹拂着玉姬的衣摆和飘带。
广阔的平台只有她独自一人人,显得空荡而冷清。
“陛、陛、陛下……军、军、军情……”
玉姬转身,向身后被刘海遮住眼睛,手里捧着竹简的少女淡淡一笑,少女不由一个激灵。
只觉得发根都根根竖起。
“呈上来吧。”
“是、是!!”
少女快步向前,战战兢兢地奉上竹简。
取过竹简,解开绸带,玉姬利落地将其展开。
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意,不见丝毫的变化。
“那孩子策反了韩魏,解了晋阳的围,还屠灭了智氏。”
笑意没有衰减,一如既往的平淡,却不失妖冶。
将手里的竹简递还到了少女的手上。
“你恨那孩子吗?衣。”
被称作衣的少女,仍是胆怯卑微的表情。
“离也好,音也好,包括你的长兄,都是因他而死的。你们中行氏沦落到今天这么个地步,也是拜那孩子所赐。”
玉姬在玉簟上慵懒地欹着玉枕,自始至终,她的视线始终盯着不归山的方向,不曾有片刻的偏移。
“你恨他吗?衣。”
少女紧抿着嘴唇,因为刘海遮住了眼睛,所以无法预判其此刻的心境。
“小、小十一是——是奴、奴家的……弟弟。”
只有弟弟这个词,说得利落而坚决。
“奴、奴、奴家……不、不、不恨……弟弟”
玉姬终于是移开了投向不归山的视线。
她翻过身,微笑着注视着少女,向她招了招手。
“到朕这儿来,衣。”
即便依旧神色怯怯,但少女还是顺从地跪倒在了玉姬的面前。
她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副引颈受戮的怯懦模样。
但玉姬却只是伸手,温柔摸了摸她的脑袋。
“真好啊,衣,有你们在他的身边,真好啊。”
玉姬半睁着的瞳眸中流出温暖的光。
她纤长的手指顺着少女的鬓角,轻移到其脸颊,最终,玉姬的右手轻轻抬起了少女的下巴。
将遮着眼睛的刘海移开,是一双明镜般可以完整倒映一切的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朕单单留你在身边嘛?”
左手食指在少女美丽脖颈上来回画着线。
“因为啊,朕要跟你借一样东西,作为给那孩子的礼物。”
明镜般的眼中映出玉姬妖冶的笑容。
眼见少女变得面红耳赤,局促万分,她终于是停止了对少女的戏弄。
重新翻了个身,欹在玉枕上,线条好看的手肘支住了额头。
玉姬眺望着不归山,她能清楚感受到从那儿射来的视线。
“衔烛照卿卿,卿卿或不明。风吹花自落,莫论有无情。”
无法被睫毛所遮断的月光,照亮了玉姬美丽的眼睛。
忘归山峰顶的中行羽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转身,循着寒意的来源所望去,是在寂静中安眠的曲沃城。
城墙上的火光勾勒出城的轮廓,周正而威严。
“骑兵攻城,古之未有。”
他转身,赵无恤和中行墨正并肩站在其身后。
“这话之前就有人对我说过。”
中行羽说罢,继续凝视着远处的曲沃城。
“古之未有,便自吾辈始。”
“臣以为,可让老五……蛮牛中行跃与戎车中行友,并力冲破城门,骑兵趁机突入,即可攻占城池。同时,也要让金甲中行为相配合。目前四座门楼外都新建有瓮城,所以总计会有两座城门需要突破。在进入瓮城的时候会非常危险,可能受到箭阵和弩塔的袭击。”
中行墨提出了自己的计策,赵无恤也急忙做出补充。
“如若此,那无恤建议可在夜晚突袭,我军既可借夜色隐藏自身行动,复可借金乌开辟所需视野,如此则更能占据主动。”
“臣附议!夜袭时,臣亦能用‘月见’以更好监测敌军动向!”
号为“明月”和“晓日”的一对金童玉女,配合默契地提出并补充着各自的意见。
中行墨却依旧只是静默地凝视着曲沃城。
“你们说,是歼敌更重要,还是破城更重要?”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赵无恤和中行墨二人瞬间有些发懵。
这对金童玉女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却各自说出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歼敌!”“破城!”
又充满怨念地相互看了眼,显然是觉得对方不该与自己唱反调。
“臣以为,劳师远袭,首在于奇。应当以奇策破城为先。曲沃是大唐国都,国都破,则外围唐军心态自溃。”
“无恤不赞同明月大人的观点,国都虽破,不过一城。相较于占领一座曲沃城,当更侧重于杀灭敌军。”
“赵无恤,你是不是故意的……”
中行墨压低声音切齿道,深藏弯月的眼中透出反感。
“明月大人误解了,无恤只是提出自己的愚见而已。”
争锋相对地用轻浮的微笑作为回礼。
两人的目光在激烈碰撞。
没有在意背后两位谋臣的私下冲突,中行羽冰蓝色的瞳眸中,只能装得下曲沃城中的某个人。
“歼敌也好,破城也好……”
他喃喃道,用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碰撞在一起的目光。
“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唐在也好,唐灭也罢,于我而言亦不重要。”
中行羽抬起双手,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
“我需要一对饮器,现在已经有一个了。”
说着放下了左手,右手则仍旧高高举在半空,似在承接着月色。
“还差一个。”
将举起的右手置到身前,中行羽仿佛将整座曲沃城碰在了掌心。
抬头看了看月色,他询问道。
“离天亮还需多久?”
“以近子时,差不多还有三个时辰。”
“准备夜袭,武灵骑来负责射杀城墙守军,命三位兄长领玄甲骑破北门,晨姬率朔国铁骑为主力,一旦北门皆破,就趁机突入城中,直取皇宫。”
“是、是不是太仓促了一些?”
连续奔袭了四天部队早已疲惫不堪,中行墨原打算建议稍作休整,待明晚在组织突然的夜袭。
不过赵无恤却是抢先作揖行礼。
“兵贵神速!无恤深以为然!即刻去做准备!暂且告退!”
这番表态,也是彻底堵死了中行墨提建议的空间。
无奈,她也只能学着赵无恤的样子,作揖告退。
匆匆离开了山顶,抢在赵无恤翻身上马前拉住了他。
“赵无恤!你搞什么鬼!”
“小墨,你是否追随过景帝出征?”
“先帝?”
“我十三岁那年,曾与水云大人一同追随景帝,南征荆国。”
飞舞在其上空的金乌,投落着太阳般明媚的光。
被光芒照亮的赵无恤的脸上,露出回忆怀念的表情。
“那孩子……不,是那位大人身上,有景帝的影子。”
“……”
中行墨皱着眉头,突然擦着马镫,拽住赵无恤的衣领,整个人如同配件一般,挂在了他的身上。
脸贴得很近,睫毛几乎都快碰到赵无恤的脸颊。
“你搞什么鬼,赵无恤。”
她努力压低着声音,用只能让彼此听到的音量质问着赵无恤。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
“佩剑。”
“!”
“我已经观察好几遍了,那孩子身上佩戴着短剑不是普通的剑,而是玉剑。”
“玉剑?”
“对,帝国三神器之一的玉剑。”
“三、三神器……”
中行墨怔怔地看着赵无恤的眼睛,揪着其衣领的手刹那间有些无力,就在其身子要滑落下马时,却被赵无恤一把搂住了腰,将其抱坐到了马上。
她并没有反抗,只是垂着头,喃喃着“三神器”这个词。
中行墨当然知道这个词的分量是什么。
先祖虞受封立国,传至其子燮帝时,燮帝从中央之神混沌的手中获得了三样神器,而这三样神器也最终助力其正式创建了唐帝国。
用以选贤之用的玉磬;用以征伐之用的玉钺。
最后是——用以立储之用的玉剑。
玉磬由神庙所奉,每年觐名礼时都会被取出,以便赐予名号,因而常常得见。但是另两项的玉钺和玉剑皆由历任皇帝亲自保管,几乎从没有人见过。
因而也被公认为不过是传说之物。
“你怎么知道那是玉剑的。”
“先帝曾取出给我们看过,传说这把玉剑会追随‘命’的指引,传递到皇储的手中。”
“但那把剑我见过,只是普通无比的铁剑。”
“那就说明持有者尚没有持有它的资格。”
“什么意思?”
“玉剑的功用你知晓吗?明月大人?……唔!”
有意把脸贴过来的赵无恤,才将下巴架在中行墨的肩上,就被其一个干净利落的肘击,击中了鼻梁。
这次坐在马上的他,不幸地径直坠下马去。
“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赵无恤踉踉跄跄地抓着中行墨的腿,从地上爬了起来。
“和玉磬一样,玉剑也做选拔之用。不过玉磬负责选拔的是大臣,而玉剑则负责皇储。陛下会私下将玉剑赐予自己所属意的皇子,并加以必要的教养和观察。普通人拔出玉剑,能见到的只是普通不过的铁剑;只有‘帝器之人’拔出它,其才会变成一把玉剑。”
“你不觉得……一听就是传说吗?”
“那把剑我拔过,水云大人也拔过。在由我们拔出时,那只是一把普通不过的铁剑。”
“这就说明那真的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啊。”
“不,并非如你所言。”
赵无恤的眼神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抓着缰绳,仰头看着坐在马上的中行墨。
空中散发出异彩的金乌,在其双瞳中形成了两个耀眼异常的光点。
“我和水云大人,当场见证了,那位‘帝器之人’将其拔出时所发生的变化。”
剑刃又铁质变化为了玉质,青白而剔透,散发着幽玄透亮的微光。
那精美绝伦的质感,与将其拔出的“帝器之人”交相辉映。
“那位‘帝器之人’是谁?”
中行墨的追问,让赵无恤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是当今圣上曼帝陛下,当然,也可以称呼其为玉姬大人。又或者,你还可以喊她……”
赵无恤眯细了眼睛。
“帝国妖女。”
“?!”
“所以说那位妖女其实并不是篡位,她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
“那把剑是长兄大人给小十一的。”
“水云大人?”
赵无恤惊讶地张开了嘴,而中行墨则是紧蹙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模样。
“当时……玉姬大人也在。”
中行墨这么喃喃着,声音很轻。
回忆着当时那位妖媚女子的话。
她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