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羽紧随在玉姬的身旁。
紧跟在女子的右后侧,抬头就能看见其形状好看的耳垂,以及白皙如玉的脖颈。
他完全可以径直抽出佩剑,将此人的头颅利落斩下。
但中行羽却没有那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在抽动着。
四年多来,明明日日夜夜在想象着要亲手斩下眼前这个女人的头。
但如今却犹豫了。
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姐姐还活着的缘故吗?
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亲近感。
“衔烛而行,以照画屏。画屏冷不堪照,夜渐寒清。衔烛而行,以照幽冥。幽冥晦不可照,影更零丁。衔烛而行,以照卿卿。卿卿遥不得照,念自难凭。衔烛而行,又见天明。烛光微不能照,意再无晴。”
玉姬突然无缘无故地低声唱起歌来。
在其歌声停住的那一刻,两人也刚好走完了皇宫正殿的台阶。
转过身,烛火照亮她的眼睛,明媚动人。
“好听么?”
玉姬微笑着问道。
中行羽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他侧过脸,不敢直视对方的笑容。
“是母后写给父皇的歌,当时父皇在出征,而母后则刚产下我的弟弟。”
伸手,吃力地推开正殿的大门。
门后,曾经是帝国的权力中心,六卿世族、天下贤能,并聚于此。
可惜此刻,整个大殿只能被一线微弱可怜的烛光映照着。
“朕五岁的时候,母后产下了朕的弟弟。”
“皇子周?”
中行羽听说过这位夭折的皇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嫡长子。
如果那位皇子还活着的话,或许这个国家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乱象了吧!
但转念一想,之所以国家会有今天的乱象,都只是自己的缘故。
与那位皇子周的死活,从未有任何关系。
中行羽无意间露出了自嘲的笑意。
玉姬则注视着他的笑意发着呆。
然后,她终于是成功触摸到了他的脸。
中行羽讶异地抬起头来。
对方的手很柔软而温暖,让他一时忘记了推开。
而当其看见女子脸上的泪痕时,内心也不免一阵触动。
她为什么哭?
是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吧!
伸向剑柄的手稍有迟疑。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没有再自称“朕”,也没有自称“本宫”。
玉姬在中行羽面前,以最最普通而平凡的“我”代称着自己。
“过去有个小女孩,出生在帝王之家,作为嫡长女的她高贵万分,备受宠爱,但却好孤独。直到有一天,女孩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出生了,她好开心,她觉得终于可以有人陪她玩了,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宝贝弟弟,倾尽生命地去爱他。结果……那孩子却夭折了……没有什么原因的,就这么夭折掉了……”
她举着玉檠,转身走向了皇座。
烛火被移开后,大殿中的黑暗从四周围拢了过来,包裹住了中行羽。
微弱的烛光,自始至终地明照着玉姬的容颜,显得疲惫万分。
“小女孩好伤心,真的真的非常非常的伤心。直到七岁的某一天,女孩的老师在去世前,将两片竹简给了她。”
从袖子中抽出竹简,玉姬露出释怀的神情。
向着中行羽招了招手,将其唤到自己身前。
她将自己手中的竹简递给了他。
中行羽犹豫片刻后,接过了那两片竹简。玉姬帮其把着玉檠,微弱的烛光艰难照亮了竹简上的字。
昏暗却依旧清晰。
——景帝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戌时,帝征虞、虢二国,后于宫中诞嫡长子周,臂有谶文,曰:雷火丰,日中斜。后以为疑,召桑田巫问之,答曰:治乱为替,兴衰相继。皇子及长,弑姊乱唐,必为大祸。后闻而惧,急召上军将中行之、中军将智瑶、下将军赵孟入宫中为议,决意杀之,宣为夭折。
……
雷火丰……
日中斜……
臂有谶文……
嫡长子周……
右臂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竹简从僵硬的指间滑落。
“欢迎回来……弟弟……”
玉姬明明就坐在身边,但是对于中行羽而言,她的声音却显得如此的遥远。
似乎是从无比深邃的空间中迢迢吹来。
右臂的疼痛在加剧,开始沿着手臂蔓延到脖颈,最终侵入了大脑。
……
剧痛让其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控制,中行羽踉跄地后退着,最终一脚踩空,从皇座所在的高台上滚落了下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要说了……
“中行坤也好,智瑶也好,离也好,我也好……包括那些千千万万因你而死的军士,我们和他们……都是你的砥石啊……”
——我是……你的……砥石……
——没有愤怒,一事无成;只有愤怒,一败涂地。
“城外的那些人越是恨我,也就越会爱你;越是怕我,也就越会敬你……”
玉姬持着玉檠,微笑着从高台上款款而下。
“那些可能和你争夺地位的兄弟,姐姐都已经帮你杀了。尾大不掉的六卿及其它世家,也通过这次战争得以清洗。”
用手指,温柔抬起中行羽的下巴,颤栗着的冰蓝色瞳眸,倾斜出近乎虚无的惶惑。
“中行氏爱着你、赵魏韩敬着你、剩余智范二氏也已在战争中被清扫干净……”
指尖爱抚着自己弟弟的脸颊,温柔拭去其眼角溢出的泪痕。
“在你的觐名礼上我对玉磬动了手脚,以‘玉磬之喑’为借口,将你赶出唐国,是断你的安逸;让赵无恤灭了朔国,让智瑶杀死离,是断你的寄托;让中行坤与你作战,疲惫而死,是断你的顾忌;让智瑶死在你手上,是断你的温柔……”
捧着弟弟的脸,两双浸润热泪的眼睛在对视着。
“你记住,弟弟。只有失去一切的人,才配拥有一切;只有舍弃天下的人,才配获得天下。你既然不忍心舍弃,那么,由姐姐来帮你舍弃。”
这么说着,玉姬抽出了中行羽腰间所佩的短剑。
她空手反握着剑刃,将剑柄塞到了中行羽的手中。
“整个天下,以我为妖女,他们怕我,恨我,怨我,对我欲杀之而后快。”
一手帮助中行羽握紧剑柄,一手则将剑刃引导向自己的脖颈。
“由你代表天下来杀我,也是作为最后的舍弃……”
玉姬露出美丽的脖颈,垂下双手,面带笑容。
剑尖抵在她的脖子上,不住地颤动间,划破了白皙的肌肤,渗出血痕。
但是最后,中行羽还是放下了剑。
他俯下身去,无助地哭泣着。
像个孩子。
一切的怨恨,一切的愤怒,一切的悲伤……
到头来只是**弄而出的幻影。
这一刻,他开始相信“命”。
但也是这一刻,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反抗“命”。
无论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不想再做出舍弃。
“傻孩子……”
玉姬怜爱地望着匍匐在地,因痛苦而抽动身子的中行羽。
伸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背。
“看来你还是没有舍弃的觉悟啊……”
站起身来,拔出了中行羽腰间所佩的冰蓝色长剑。
“那姐姐再帮你一把吧……”
举起玉檠,玉姬倒退着回到了皇座的高台上。
“出来吧,衣……”
“!”
“小、小、小十一!”
中行氏的六女中行衣抓着袖子,怯怯地从皇座后走了出来。
“六姐?!”
中行羽踉跄着爬起身来,内心恍然生出困惑与不安。
下一秒,温热的血溅满了他的脸。
失去了头颅的躯体,如同木桩般倒下。
中行羽看见了高举着长剑的玉姬。
“姐姐问这孩子借来了她的脑袋。”
她在对他微笑。
“算是来帮你完成最后的舍弃吧!”
沾着星星点点血痕的美丽的容颜。
玉姬正露出着凄怆而释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