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羽在唐军的营帐中见到了被称作“天下第一智将”的智萤。
被军士簇拥而来的，是一位与中行羽年龄相仿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她的肌肤是健康的麦色。即便身穿战甲，依旧能清晰辨别出少女独有的颀长而窈窕的身材。干净利落的短发，与少女身上的气质完美契合。
而最让人在意的，是少女眼中是金色的重瞳。
“罪臣智萤拜见正卿大人！”
面对中行羽作揖时，指甲都陷入了手背。
少女的语气间亦能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辛苦了，知心大人。您此番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名号为知心的少女，率领十万唐军在翼城一带，在无险可守的情况下，阻挡四十二万合纵联军长达两年的时间，从唐国的角度来看，不可不谓是功勋卓著。
因而中行羽“劳苦功高”的评价，自然也不是单纯的客套之言。
“外不能退敌，内不能锄奸。虽苦无功，便是大罪。”
中行羽看着紧咬下唇、一脸倔强的少女，不禁莞尔。
“我屠灭智邑，知心大人应该很恨我吧。”
牙齿咬破了嘴唇，少女如风一般地贴到了中行羽身边，藏在袖中的短剑旋即贴到了后者的脖子上。
营帐内的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我智氏全族上下二百余人，皆死于你之手！你竟还有胆来见我！”
“知心大人，您与家姊是同年行的觐名礼吧！”
紧贴脖子上的兵刃并没有移开的意思，却也没有进一步切入。
只是以一个精准无比的力度，在中行羽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之所以会得到‘知心’的名号，是因为您在元狩仪式中斩杀了重明鸟，因而有着可以洞悉人心的福泽。”
“……”
中行羽小心翼翼抬起右手，示意随侍的众人收起了剑。
“蛰虺大人是忠贞之士，您打算让蛰虺大人的名誉因我的血而蒙辱吗？”
少女紧握短剑的手颤动了一下。
脖上的血痕也因之加长了一分。
但短剑依旧没有刺入他的脖颈。
终于，智萤放下了短剑。
“大唐都没了……”
她垂下头去，短发掩住了脸，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溅起灰尘。
“曼帝陛下无后，先帝之子亦被其诛杀殆尽，以无人有资格继承大唐的皇位了。此番翼城盟会，合纵诸国必趁机将大唐彻底瓜分。”
“不会的。”
“……”
中行羽起身，从智萤的手上接下短剑。用拇指抿去剑刃上的些许血痕，转而又将其递还给了有些发懵的智萤。
“大唐不会被灭，我向你保证。”
云淡风轻的笑意，冰蓝色明眸间闪烁出清澈动人的光。
翼城荆帝行宫主殿。
纵约长、唐国正卿中行羽和荆庄帝南向而坐。
西向而坐的是唐国的盟会代表——中军将中行墨、上军将赵无恤、下军将韩虎、中军佐魏都以及下军佐智萤。
东向而坐的是合纵各国的代表——荆国令尹孙叔敖、荆国皇子重、召国主帅太子惠、姜国主帅皇子地、吴国主帅公子光。
从入座就没露出好脸色的皇子重率先发难。
“唐国是战败国！有什么资格参与盟会！”
中行墨闻言作色而起。
“阁下此言真是荒谬！我大唐正卿大人乃本次合纵联盟之纵约长，攻破曲沃，斩杀妖女，是不赏之功。唐国若是战败国，正卿大人岂不是也成了阶下囚？”
“屠戮手足，背叛家国，有何颜面坐于堂上！”
“臭阿重！”
“楚笨鸟！”
荆庄帝拍案而起，皇子重也拍案回击。
两人同时将脚踩在身前的案上，彼此怒目而对。
气氛虽然不是很紧张。
但却非常尴尬。
或许也意识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别扭，实在是不成体统。
两人各自“哼”了一声，抱住双臂，撇过脸去。
孙叔敖急忙岔开话题，以期将盟会引导向正轨。
“此番盟会当优先商议唐国的帝位继承问题。”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皇子重放下抱着胳膊的手，虚张声势地拍击着身前的木案 。
“妖女连婚都没结，唐国的皇子们也都被她给宰干净了。所以说唐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帝位继承的问题！老子的意思就是——唐国六卿，各自割走所属封地，独立为王国，剩下的皇畿部分，由我们合纵诸国商量着来分割！”
“我大唐土地，岂容他国染指？！”
这回是拍案而起的换成了唐国阵营中的智萤。
皇子重报复式地又拍了一下。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智瑶也跟着回应似的再次拍击桌案。
“四十二万大军，两年不能逾翼城半步，也敢自称胜者？”
“臭女人你是什么态度！”
“独眼龙你又什么态度！”
“啪啪啪”的拍击声此起彼伏。
直到皇子重被孙叔敖所拦住，智萤也被魏都所劝阻。
整个大殿终于回归了平静。
“重大人怕是对我们大唐的国情有所误解。”
赵无恤以柔和有力的声音，获得了发言权。
“东方鳞虫，青龙为长；南方羽虫，赤凤为长；西方毛虫，白虎为长；北方介虫，玄龟为长。因而，青龙为东姜的神祇，赤凤为南荆的神祇，玄龟为北召的神祇，白虎为西黛的神祇。重大人可否知晓，我大唐神祇为何物？”
皇子重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向孙叔敖投去求助的目光，结果却被有意无视了。
“关、关老子屁事啊！”
恼羞成怒的他下意识又要拍击桌案，被一旁的孙叔敖抢先一步阻止了。
“大唐居天下之中央，中央裸虫，人为长。所以我们大唐不信奉神祇，我们大唐信奉‘人’。”
赵无恤从自己的袖口中抽出一支老旧的竹简，轻轻平放在桌子上。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我大唐向来讲究贤能居其位，推能者为长，而非血缘为擢。”
“……你能不能说人话！”
皇子重忍无可忍地发出了吐槽。
“大唐皇室直系血缘已绝嗣，的确如此。但是，这不影响我们大唐的帝位继承。”
“你放屁！皇室血缘都绝嗣了！哪还来继承者？”
“中行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你他妈能不能说人话！我……孙叔？”
孙叔敖的手臂横挡在了皇子重身前，打断了他的抱怨和咒骂。
对话声戛然而止，整个大殿陷入难得的安静。
孙叔敖与赵无恤在对视着。
缓缓地，他将视线移到了中行羽的脸上。
“他的意思是，他们唐国将有新皇室了……”
从开始讨论起，便一直瞑目沉思的中行羽，终于是睁开了眼睛。
淡淡的笑，光亮的明瞳，如风吹碎雪花。
“中行代唐。”
这么低声喃喃着，孙叔敖感到了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