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羽在微笑。
那微笑透出危险的寒冷，孙叔敖感受到了。
“我们大荆想听一下其他盟会国的意见。”
“我们吴国全力支持唐国的此番决定。”
果然……
“姜国也尊重唐国自己内部的选择，不会对其另择新主表示异议。”
果然你是有备而来。
“召唐二国世代修好，羽卿更是孤的妻弟。况且此番讨伐妖女，羽卿功勋卓著，孤代表召国支持由其继唐国帝位。”
孙叔敖眯起眼睛，他的视线始终在注视着中行羽翘起的唇角。
有着明显的弧度，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你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吗？羽君……
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来利用陛下和我们荆国吗？
藏在按下的手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慢慢拔出自己的佩剑。
方才将剑刃抽出不到两寸的长度，孙叔敖就发现拔不动了。
低头一看，整把剑的剑刃和剑鞘被冻结在了一起。
孙叔敖用虎牙咬住自己一侧的唇角。
“参与合纵的还有郑、卫、宋、蔡、鲁五国，朔、山二国亦以光复，还当询此七国的意见。”
对于孙叔敖的挣扎意图，智萤发出一阵分明的嗤笑，金色的重瞳流泻出嘲讽。
“郑卫早已灭国数年，有何意见可听？这俩家的君主及其王室家眷，皆已被我派人送至曲沃，颐养天年。”
她话音才落，坐在唐国阵营首席的中行墨进一步补充道。
“至于蔡宋二国，已决意归为大唐属国，朔国主政晨姬大人，将为我大唐帝妃，故大唐的意见，便是以上三国的意见。另外……”
她将视线从孙叔敖的煞白的脸上移向了其右侧的召姜二国的代表。
“我中行氏二女为召国太子妃，中行氏六女亦将嫁予姜国皇子地。今中行氏既承唐国大统，将封此二女为帝姬，故山、鲁二国之故土亦将作为嫁妆，分赠召姜。”
召国太子惠与姜国皇子地一并点头，面带满意的表情。
智萤和中行墨分述完七国各自的归属后，大殿的气氛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开、开什么玩笑……”
伴随着一声喃喃，寂静的空气中开始出现隐隐的躁动。
翻滚的热浪从皇子重身上四溢而出。
“你们是把我们大荆当白痴吗？！”
皇子重拍案而起，赤红右眼喷射出火光。
却又被立刻冻结在半空中。
“重大人，有话好好说。”
空气中的热浪消失了。
中行羽以波澜不惊的平和语气，重新掌握了对现场的绝对控制权。
他转过脸，微笑地凝视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荆庄帝。
“庄帝陛下，如此您以为如何？”
“试问唐荆两国国界如何划定。”
“以颖北之战前的界线为界定。”
“你别欺人太甚！”
“阿重！”
荆庄帝倏然抬起了双眼，以犀利的目光压制了弟弟的怒火。
皇子重只能愤愤地坐回到了位置上。
“朕若不退兵呢？”
这么说着，荆庄帝以微翘的唇角，强行展现出戏谑的笑容。
“庄帝陛下，圣人量力而后行。合纵既能伐唐，亦可征荆。”
这么一问一答间，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且……”
稍许停顿了一下，中行羽脸上的笑容更显灿烂了许多。
“陛下若不愿退兵，那么我的四哥中行偃，将率西线兵团十五万之众，誓盟西黛，旄麾南指，愿与陛下会猎于荆。”
荆庄帝终于是收敛起了自己的笑容，她闭上了眼睛。
鼻翼微微扇动，隐藏在眼睑下的眼珠也在来回转动着。
“阿羽……”
如风吹动老树，枯叶落下，是萧瑟而疲倦的微响。
“我能单独和你聊聊吗？”
睁开了眼睛，氤氲的瞳色，沉淀着少女的情思。
“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这么说着，庄帝改变了自己的笑容。
将戏谑变化成了温柔。
与之相对的，中行羽也收起了自己的笑意。
他自己的臣属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唐国阵营的五位大臣作揖而退。
另一侧的几位他国代表，也知趣地选择了离开，皇子重虽然不愿意走，却被孙叔敖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揪出了大殿。
整个荆帝行宫的大殿，此刻只剩下来两人。
“阿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下意识想去抓中行羽的手，但荆庄帝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就想问你一件事情，希望你可以老实告诉我。”
庄帝从自己的榻上转过身来，正襟危坐地凝望着中行羽。
调整了一下呼吸，以一种极为庄重而深沉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一切，是你在见我的时候就规划好的；还是因为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你逐渐改变了初心。”
中行羽在回避着少女的视线。
“陛下，您相信‘命’嘛？”
荆庄帝露出不知该如何作答的局促表情。
“其实相信和不相信，都是建立在‘知命’的前提上。然而我们根本就不知‘命’。所以我们所谓的‘信’或‘不信’，都只是种虚妄的自以为是。”
中行羽疲倦不堪地垂下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庄帝陛下，我不曾想过要伤害你，我想保护你的心情也是真的……这一点，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阿羽。”
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情感的荆庄帝，一把抓住了中行羽的手。
“你还记得我当时答应给你的奖赏吗？”
将中行羽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通过他那冰凉的手，荆庄帝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在证明着自己还活着——以一个少女的身份。
“我说要赏女人给你，说全荆国的女人除了朕随你挑选，你还记得吗？”
“陛下……”
“荆国的荆庄帝的确不能被你挑选……但荆国的楚笨鸟可以！”
疲倦、不安还有期待，沉淀在荆庄帝泛着湿气的明媚双瞳中。
“那只……不会飞……不会叫的……大笨鸟……你可以选的……”
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时候，荆庄帝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一次哭泣，正是在与眼前之人初见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时而会露出故作老成的微笑，却依旧能被人看透其心中的怯懦和虚张声势。
他非常温柔；
他会帮她擦眼泪；
他会告诉鼓励她“陛下背负的‘命’是成为英主”；
他会在她害怕的时，挡在她的身前，温柔地告诉她“我会保护陛下的”……
……
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中行羽……
不是中行氏宗主、不是纵约长、更不是唐国皇帝。
只是会露出寂寞眼神的阿羽……
柔软的感觉触碰了脸颊。
却不再温暖。
替荆庄帝擦拭干净脸颊上的泪痕，中行羽将手帕折好，轻轻塞在了庄帝的掌心。
“陛下，以后您自己要为自己擦眼泪了。”
中行羽紧咬着唇角，起身作揖。
“请多保重，陛下。”
似乎还有其他话想要说，但只是动了动喉结，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就在要推门出殿的前一刻。
“阿羽！！！！！！！！！”
是荆庄帝带着哭腔的声音。
中行羽想要回头，却终还是忍住了。
“以后我再不会需要任何人帮我擦眼泪了……包括我自己……”
吸鼻子的声音，刻意掩盖悲伤的倔强声音，此刻混杂在一起。
“朕对你有恩，若非朕，你焉能有今天！”
“陛下大恩，没齿难忘。”
“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朕的大恩！”
显然是没能料想到庄帝竟然会如此咄咄逼人的追问。
中行羽也一时有些哑然。
思忖了片刻后指天而誓。
“唐荆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
说罢，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大殿。
荆庄帝抿住唇角，泪痕未干的脸上，悲戚的情绪逐渐散去，化作倔强与怨念。
少女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里面深藏着无法释怀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