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沃出城后,一路往东北方向走,我原计划要先去召、姜二国看望二姐和六姐。不过才走了没几天,便听闻了唐荆两国军队正在城濮交战的消息。
无奈,只好转而南向,借以避开兵戎。
思来想去,我拿出了三姐给我的锦囊。
里面装着八哥的隐居之处。
话说……
八哥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三姐也真是,就写了“木魅”两个字。
做妹妹的,总不能一见哥哥的面就直呼其名号吧!
——木魅哥哥,我是八女中行离,你还记得我吗?
嗯。有点儿奇怪。
——木魅大人,在下中行氏八女中行离,奉三姐中行墨之命,前来拜访!
……感觉,好像太正式了一点儿。
整整筹划了一路,从三月初筹划到了三月中旬,我终于是来到了三姐给我的那个地址——桃夭山。
“唔……”
突然又有些反酸,这一路的水土不服实在是太严重了。
不过周遭美丽的山色,多少缓解了我的不适。
说来八哥可真是会选地方啊!
这座名为桃夭的小山,在云梦以北的一处不知名的角落,也不清楚这边到底是唐国的国土还是荆国的国土,不过这些都是肉食者要考虑的事情。
唯一让我在意的,只有这满山的桃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轻吟着记忆中关于桃花的诗句,内心充实着甜蜜而柔软的触感。
直到我无意低头时发现——
“哇!赤云骢!你怎么可以吃桃花!”
狠狠地给它赏了个耳光,这匹臭马哼哧哼哧地低下头去,看起来还挺不服气。
我从它身上跳下来,抓着它的辔头,又是好一顿说教。
“那个姐姐好奇怪!竟然跟马说话!”
抬头,发现有几个小孩正坐在我身后的一棵大树上。
“请问小朋友,你们知道木魅大人住在哪边嘛?”
因为实在记不起来八哥的名字,我只好用名号来代称他。
果不其然,孩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我苦恼于该如何换个说法来询问的时候,为首的大孩子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是中行离嘛?”
“哎?”
“老师让我们在这边等你,说如果有一个傻乎乎的大姐姐,来问什么‘木魅’的住处,就让我们带她过去。”
“老、老师?!”
我很快就意识到这孩子口中老师的所指。
在那群孩子引导下,我在桃夭山的深处,见到了一幢小小的竹屋。
才准备敲门,孩子们却又说。
“老师说了,马系好后直接推门进去就可以了。”
嗯……你们老师考虑的可真周到。
我向他们作揖感谢,他们却哈哈一笑,作鸟兽散。
推门进了小竹屋,满院子都是美丽的桃花。
在盛开的桃花间,我看见了一位少女,身高差不多勉强到我的下颚,年龄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纤细的身体穿着宽大的素色长袍,头发乌黑而长到夸张,几乎触到了**着的脚踝。
少女没有穿鞋,**着脚踝上各自用红绳系着一个银白色的铃铛。随着少女的莲步轻移,发出叮叮当当的好听声音。
她分明看见了我,一脸兴奋地向我跑来。
白皙的小脚踩在长满青苔的泥土上,身后留下了一串可爱的足印。
这难道是……八哥的女儿?
但年龄有点儿不对。
如果说是妻子的话……
八哥也太恶趣味了!竟然娶这么年幼的妻子!
我内心升起无法自制的鄙夷之情,就在我准备作揖问候时,那位少女却突然蹦到了我身前。
“哇!你就是小离离吧!”
……小、小离离?
就算你是我的嫂子,这样的称谓也太不得体了。
“都那么大了啊!”
……你见过我吗?就这么故作热情。
脸上虽然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意,内心却冰冷无比,甚至忍不住想拔剑砍她。
“我当年抱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大,像个小猫一样。”
……抱、抱我?!
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我赶紧恭敬地作揖。
“请问您是……”
“我是你八哥的母亲呀!算起来,嗯,我应该也是你的庶母哦!”
春天,晴空万里,但为什么我却听见了雷声。
想起来了……
八哥的母亲是山鬼啊……
而山鬼是不会长大的……
我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太造孽。
“预儿!预儿你妹妹来了哟!预儿!”
这么说着,我被少女……不,是形似少女的庶母直接推进了房间。
慵懒的少年正趴在案上,有几只看不出种类的野鸟正停息在他身边,时不时啄一啄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呼唤声,少年挣扎着用手臂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他分明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与其说是“哥哥”,分明只不过是一个“弟弟”的模样。不过想到这位兄长的母亲,我也就释然了。
抬起倦意满满的眼,八哥慵懒地看着我。
“哦。”
揉了揉眼睛,胸口的衣服因为没拉好,雪白的胸脯都露在我眼前。
虽说是哥哥,但这样不拘小节也还是太不合适了。
不好直说的我只能别扭地转过脸去。
“近来安好吗,八哥,我很想你。”
“算了吧……你明明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了……”
“……”
八哥直率地白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在背后一大摊竹简里翻找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奇了怪了,明明记得放这儿了”。
无视呆立一旁不知所措的我,他自顾自地翻找了许久。
“哦,找到了。”
打了个哈欠,八哥将找到的竹简递向了我。
“你要的东西。”
我心头一怔,却还是故作不知所谓地望着他。
“行了,别装了。你不就想来看一下小十一……不,是悼帝陛下的‘命’么。”
心头再次一紧,一种彻底戳穿了的感觉。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准备去接,八哥却又有意将手收了回去。
“在此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离开那孩子?”
“你可以看穿‘命’,难道会不知道吗?”
八哥撇了撇嘴。
“‘命’只有结果,看不到理由,所以我很好奇。”
我低下头去,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但是呢……”
“但是在你看到的关于我的‘命’里,我会说对吧!”
八哥微笑着点头。
“我留在那儿,只能成为他的拖累。那孩子想立我为帝后,但他终究还是名义上的中行羽,背德娶姊,只会让其被天下所耻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简直要将心里的不甘悉数吐尽。
“我希望他成为只属于我的习习,但他注定只能成为属于大唐的悼帝。”
“这是他的‘命’。”
如同做总结一般,八哥用深沉的语气念道,他庄重地将竹简递给了我。
我接过展开,关于习习的一切、关于悼帝的一切,都在我身前这卷并不长的竹简上。
出生、拥谶、蒙险、寄养、元狩、觐名、亡朔、盟荆、讨逆、弑姐、代唐、破荆、镇姜、慑黛、疲荆、称霸、驾崩……
寥寥数字,勾勒了他的一生。
短暂,却也辉煌无比的一生。
我原以为自己会为那孩子的早逝感到悲伤,但并没有,相反的却感到了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
“真有趣,我发现你们这些女人的心都大得很。”
“你们?”
“那位大人也是,在看完这些内容后只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明明知道会被自己的亲弟弟杀死,但她却很坦然……或者说,很开心也未必啊。”
玉姬大人……
她应该是替自己能成为那孩子的砥石而感到欣慰吧……
这么想着,突然又有些发酸,我赶紧跑到窗前,呕吐了一通。
“抱歉……有点儿水土不服……”
“三姐就什么都没教过你嘛?!”
“教什么?”
“孕吐你跟我说水土不服?!”
“孕、孕吐?!!!!!!!”
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
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这个词,
过了好一会儿,窗口吹来了带着桃花香味的风。
“这样啊……”
这么说着,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名字想好了吗?”
“哥哥的话,肯定已经知道了吧……不止是名字,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
“是啊,你要看嘛?”
他说着,又从竹案下拿出一卷厚重的竹简。
看来至少这孩子的寿数,至少比他父亲要久许多。
这就够了呀……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关于这孩子的“命”,还是让这孩子自己去见证吧!
思来并无去处,加之身孕在身,我接受了庶母让我留在桃夭山待产的建议。
翌日。晚饭后的我独自在山间小路上行着,不知有意或无意,竟迷迷糊糊行到了一处渡口。我向正在支起竹篙,将小船推向小溪深处的船夫问道。
“老人家,请问这是何处?”
“此处是不归渡哦。”
“不归……请问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从这个渡口往南,大概十几里,就是云梦,很多船从这个渡口出发去那儿就再没回来,所以这儿因此才叫‘不归渡’。”
听老人家这么解释着,我仰头,满山的桃花印染了整个渡口。
灼眼的粉红耀映着我的眼,加之温暖的春光,让我有些犯困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已将小舟行向远处的老船夫,突然唱起了歌谣。
那歌声随桃花飞来,落向我的鼻尖。
“不归……”
我温柔抚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
“你呀,也叫不归吧!”
又是一阵风吹过,桃花洋洋洒洒,随风而落,随水而流。
它们会在何时盛开,在何时凋落,最终又会飞向哪里。
这一切,或许早有定数,名之为“命”,不可违背。
注定有着“一去不归”的无奈。
但即便如此,花开花落的定数。
却依旧是非常的美丽。
正如和他的这一场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