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张大人!您来了——里面请。”
张图南走入城隍庙中,找到事先准备的太师椅坐下,开始监督前两日因赶庙会而受无妄之灾的黎民上交布匹。奇怪的是,张图南只是命下吏把布匹的颜色,规格,数量和来处一一登记,却没有收下。张图南前两日还如此大发雷霆,怎么如今转性,只是登记造册而不再过问了呢?旁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他老神在在。
“可否统计妥当?”
“回大人,已经完备了!还有张三、李四等十七人没有登记布匹,但是小的们也派了人去问了缘由。”
“好,那我们就借一下本地的县衙门,准备升堂。”
莫问疑惑不解,就问张图南:
“升堂!要审谁?”
只见张图南神秘地微笑,指着登记上来的文书中出现的一个名字对身边的一名手下吩咐说:
“传缘有通布庄的掌柜上来受审。”
“是!”
那衙役干净利落,应声便去,却在刚刚出发时被张图南叫住。
“你先把本地的县太爷请过来再去。一方面,本官异地审案,若无本地官员坐镇,实为不妥;另一方面也让他做个见证,看看本官审案的手段。”
——
“升堂!”
一声堂木惊响,两边衙役齐唤,那缘有通布庄的掌柜已经被带上来,只见这人八字胡,剑字眉,身形极大,孔武有力,虎背熊腰,不像是做生意,反而像是猎户或是土匪。
“你就是缘有通布庄的掌柜?”
“回青天大老爷,草民正是缘有通布庄的掌柜:毛大庆。”
“毛掌柜莫要紧张,本官唤你来,不为其他事。只问一下你的生意,听说你都布庄刚刚开业,这两日生意如何?”
“多谢老爷关心!如大人所说,小民的布庄刚刚开业,正在酬宾,小民的布庄卖的便宜,因此不少人来买,生意当然不错,甚至邻县的不少人也慕名而来,买小民的布匹。”
“哈哈!你这生意兴隆,也有本官的功劳。前两天庙会的时候,两县的黎民百姓都赶往本地城隍庙,本官讹了这些刁民布匹,你才有如此生意!”
此言一出,如此明目张胆,引众座哗然。然张图难全然不顾,惊堂木一拍,全堂肃穆,又叫人把三日前的尸体抬到公堂上。
“这个人你可认识。”
那毛掌柜看也不看一眼,就大声争辩道:
“草民与他并不相识,他被杀于我何干?我只是安分做生意,怎么扯上了命案?”
“毛掌柜不必紧张,清者自清,本官自有明断。”
张图南从袖口中取出一部账本,指着账本道:
“这个是从死者尸体上找到的账本,看样子死者与毛掌柜一样,也是生意人,碰巧的是他和毛掌柜一样都是布商。”
“大人可是在怀疑我?只是因为我与这该死的同样是布商,就怀疑我见财起意?”
“本关的确是在怀疑你,但若没有证据也不会叫你到公堂来对簿。毛掌柜是生意人,想必对自己的仓库里面货是了如指掌。敢问毛掌柜,你仓库里还有什么颜色规格的布?”
那毛掌柜终于开始紧张,他跪在公堂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图南见此又一拍惊堂木,把毛掌柜吓出一身冷汗。
“好端端的‘生意人’怎么连仓库里存货几何都记不清?让我来告诉你吧!”
张图南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如数家珍地把毛掌柜的存货一一道出,仿佛他不是县令,而是毛掌柜请来的账房先生。
“如何?若不信,不妨去清点清点——师爷!带上两个人跟着毛掌柜,去他那里与他好好记记数!”
不一会几个人回来报告说:张图南所说与缘有通布庄仓库里存货一致。听到这个结果,众人纷纷夸赞张图南料事如神,但也有人听出了端倪,比如说莫问,凶手是谁事实上已经很清楚了。张图南只是摆摆手笑道:
“诸位知道本官如何料事如神吗?”
他又把一部资料呈在案上。
“这个是今天百姓上交的布料,上面显示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缘有通布庄,本官随口说说,把尸体上找到的账本上的账目与其相减,于是得到了与缘有通布庄相合的数字。”
张图南话锋一转,直指毛掌柜。
“毛掌柜,你店开张前两个月以来没有进过货却能够有如此多的布匹售卖,这是为何?你仓库里的货与死者账本上所记相合,又如何解释?本官风闻死者曾带数车布料往你府上拜访,可你在见到死者尸体时,又说不认识他,这个又是何缘故?如果与你无关,那死者的货物又到了何处?”
案件到此基本明了,可以断定毛掌柜一定参与其中。可跪在地上毛掌柜却不想坐以待毙,猛然间,他在袖口抽出一把利刃,袭向张图南。
“大胆!公堂之上竟敢带兵器,公然袭击县太爷,罪加一等!”
话音未落,双手一撑,那公案在另一头挑上来,击中了毛掌柜,把他击倒在地,那桌上的朱笔、墨笔、砚台、卷宗、响木随一起七零八落,有的落到了毛掌柜身上,弄得他十分狼狈。两县衙役一拥而上,擒拿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也简单,经过一番审问,毛掌柜已经供述:死者是毛掌柜一远房亲戚,布料商人,准备将货物运往他出去卖,途经此地,为节省路钱便在毛掌柜家中拜访借宿。毛掌柜贪图其财物,以玩赏为由,在夜禁¹违禁出门,引他到两月桥赏月,趁当时四下无人,便在桥上杀了他。
——
已经结案,两县县令去上报时,张图南却表示不再参与。
“老弟这是为何?如此重大的命案能告破,全仰仗老弟的聪明才智,若成了老兄一人之功,于心不忍。”
“本来就是发生在老兄的辖区,既然案子告破,功劳应该归老兄。老弟越庖代俎,已经是越权处理,就不在争什么功劳了。至于买了布匹的百姓,一般匪盗出售赃物时往往低价处理,那些百姓白白受了惊吓,购得一些便宜的布匹也算是补偿,就不要再过问了。小弟还有公务要忙,先行告退。”
语毕,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回去了。
路途上莫问向张图南问:
“张老爷为何如此?升官发财是人之所欲,能破此案,必然为仕途增上了光彩。”
“什么光彩?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更大的火坑里罢了。”
张图南摇头说道:
“本朝财政极为紧张,此前同你说过,在衙门里的吃穿用度,皆入不敷出,不少府库已经亏空。我刚来此地上任时,小小一个县,明面的帐目上风波宁静,暗地里亏空竟然三万(两白银)有余。到任三年,兢兢业业,才把亏空止到了一万两。到了州府、道台上,亏空更是触目惊心,我这县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莫兄,你对官场并不清楚。我朝官员交接要在总督的监督下进行,新上任的官员查看旧上任官员的公文和账本,检查他所遗留的公务与财政。一旦发现问题,他有权利不接取这个职务,直到前任将其所遗留的问题处理完毕才去上任。
“有人就因此借机保官!某县县令贪污受贿,横征暴敛,上任不到半年府库亏空十数万(两白银),被人检举告发,然而调任时无人敢接,总督只得让他治理亏空,可他越治理亏空越多,更无人敢到他那去上任了。因为府库亏空,本来丢了的乌纱帽,居然就此保住,真是可笑。”
“既然是总督亲自监督,难道他不怕总督因此怪罪?”
“总督如何怪罪?他只能监督官员,可没办法对其进行任免。所有县令以上的官职都是皇帝亲自任免的。”
“那总督上告皇帝,皇帝安能不处理。”
“上告!如何去上告?本朝法律极为严厉,贪污受贿五十两以上者,就是死刑!亏空数额如此之大更不是一死就可以了之的,罪重者甚至能诛九族,与谋逆者同等刑罚。他一旦东窗事发,彻查的可不止是他府库的亏空,难道为了一个县令要让整个官场血流成河吗?”
——
没有月光,月才西沉,晨光与曦岚的交替中,两个人来到两月桥上相送,河边的垂柳如亭亭的舞女,在早晨的和风中微微摆动,它们的影子在河上,将朝阳分割出粼粼的金光。
“多谢张兄弟数日来的招待,让我见到了一场精彩的神断。莫问虽然年稍长,自认为不如张兄弟。”
“莫兄莫要谦虚!莫兄弟的武功也是小弟拍马所不能及。”
张图南着便服送别整装待发的莫问。
“早上的斜阳也似夕阳,见到莫大侠还能与他交集也让我无憾了。”
张图难把一个令牌交到莫问手上。
“我听说莫兄是要寻人,因为诸多缘故在这耽搁了几天,实在过意不去。这是我张家客卿的令牌,我张家在江湖上有点势力,不少地方设有分堂,莫兄拿着这令牌,必然能得到张家的帮助。”
“莫问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个浪子,能得到张县令的赏识,才是莫问的荣幸。张县令你还有公务,就不用送莫问了。”
说罢,莫问收好令牌便与张图南告别,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进发了。
“如此也好,也少了那悲切,就此别过吧。”
望着莫问离去的背影,张图南默默地说道。
PS:1,明清时期把宵禁称之为“夜禁”,相关规定非常严苛: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京城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京城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