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场小雨能滋润干枯的土地。
一场大雨能缓解盛夏的旱情。
一场合适的雨能保证一年的收成。
而一场延绵不绝的雨能让江河满载,堤坝不堪重负,直到一切化为**。
一开始久旱逢甘霖的狂喜伴随着时间逐渐褪色,然后反转,直到变成恐惧。每天睁眼时和闭眼时一成不变的大雨,其嘈杂不绝的雨点声宛如恶魔的笑声一样刺进统治者的心窝里。
这见了鬼一样的大雨从落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已经丝毫不见衰减的一连下了十五天了,仿佛整个盛夏的雨水都集中在了这一刻,两个极端,走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灾难。
爱德华一开始还对自己选择了水利作为以工代赈的对象而感到侥幸,但是随着大雨的继续,连他自己都开始感觉到恐慌了。
怕,太多的东西要怕了。害怕深挖的河道新起的堤坝不能抵挡这罕见的洪水,害怕还有没有顾及到的河段,害怕支流两旁农田被淹。虽然登基以来一路过关斩将逢凶化吉,但在自然的伟力的面前,就连一向自信的爱德华也不是那么自信了。
“陛下,请小心!这里很滑。”
“没事,我必须亲眼看看这一切。”
在皇家护卫的簇拥之中,爱德华来到了海姆兰北部的新建堤坝上。在这么大的大雨之中,就算有人帮忙撑起雨伞,大风混着大雨扑面打来,全身已经湿透的爱德华还是只感到举步维艰。就连一些卵石道路都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寻常土路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望去,整个地面都是一片水泊**。
索克斯米利安所建造的新堤依然伫立,佩斯河的几条支流都在海姆兰四周分叉或汇合,小溪小河将天文数字的大水注入佩斯河滚滚而下,全仰仗着这些新筑的堤坝,才能束缚这恐怖的水龙。
不过索克斯米利安所设想的用河水肥沃洼地的想法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预留的洼地早在十天前就已经被洪水填满,所幸是索克斯米利安与霍诺莉雅反应及时,发动农民和民兵冒雨新垒起了一道临时堤坝堵住洼地周围,才不至于让洪水突破洼地把海姆兰与科伦兰变成一片泽国。
看着脚下不断奔涌的浑浊洪流,爱德华只感觉心惊肉跳,在设计以工代赈兴修水利的方案的时候,霍诺莉雅与阿雷拉斯已经是秉承着“水利是百年工程,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的理念去设计的了,新建的堤坝砸进去了那么多粮食金钱,其规模比过去只高不低。结果洪水还是轻松迫近了承受上限。
不远处是佩斯河上新建的石桥,虽然在朦胧的大雨之中爱德华连桥的影子都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一晚在此血战过的他心里很清楚桥就在那里。两方将士曾在此抛洒鲜血的河滩已经完全淹没在水中,就连后来茂盛高耸的芦苇如今都已经无法在水面上寻到分毫。因为水面已经迫近桥面的关系,石桥随时有要封闭的可能。甚至爱德华觉得这座桥能坚持住不要让他再修一次,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因为洪水阻断,这座桥已经是被洪水分为两半的佩斯领唯一还算可靠的通道了。
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中跋涉了几十米,爱德华来到了河边观察水位的屋子里。值守的士兵忙不迭向爱德华行礼,爱德华冲他们点头致意之后,视线就再也没从查看水位的标尺上离开。
曾经干涸的河床,如今标尺上通红的数字,如此天差地别的差距也仅仅只是过了半个月而已。按照王国工程部的估计,都不用半个月,这大雨只要再下一个星期,现在的佩斯领可能就真的撑不住了。
无论是佩斯河的这一端还是佩斯河的另一段,无数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到爱德华的面前。在格伦兰,为了抵抗洪水,辛迪娅已经是把行省军团和民兵都拉了上去。在佩斯兰堡南边,为了从泛滥的班伦溪手里保住两岸的农田,马绍尔将军丢下佩斯海姆那边的工作抵在了前线。而在南方的多罗兰,达豪女伯爵则报告,无数逃难的人群涌进了国境,她需要更多的援助来安顿这些难民。
佩斯领不是唯一一个遭灾的,之前的旱灾笼罩了大半个帝国中洲,如今这大雨的范围,比起之前旱灾的范围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佩斯领堪堪抗住了肆虐的洪灾,但是埃莱领却倒了大霉。名为埃莱领的所谓王国不过是选帝侯条约的扭曲产物,如曾经的埃莱近海联盟那样,一个以城邦为主体的松散议会联邦才是他的真面目。这个各自为政的松散城邦联盟在洪灾面前也完全是各自为战,外加这次的洪水实属来的突然,查理曼海姆王国遗留下来的老水利设施根本无法抵抗,这怎能不一触即溃?
更不惶说埃莱领就在佩斯领的下游,佩斯领抗住了洪灾,没有在上流泛滥分担洪水的压力。那被堤坝束缚,一股脑挤在佩斯河冲下去的洪水,最后可不一股脑全进了这个条约扭曲产物的嘴里。
滚滚洪水就这样在埃莱领的土地上泛滥开来,顺着北高南低的地势一路肆虐,没有一处堤坝抵挡住了不可阻挡的洪魔。农田,村庄,牧场,但凡是地势较低的地方,无不化为一片死海。统治者们为了自保关闭了城市的大门在石墙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平民农奴无路可逃只能拼命去往地势高的地方。有的会被洪水分割孤立在一座小山上,在绝望之中等死,或直接被洪水吞噬。要不然就只能前往上游地势更高的地方逃,劳伦领,瓦兰西亚,或者是佩斯领。
而前两者,现在一样在因为洪水焦头烂额。曾经的查理曼海姆王国以多山而闻名,所以高山与守护之神海姆达尔才成为了王国的守护神。分裂了王国的叛徒们也自然瓜分继承了亘古不变的群山,他们曾享受环绕群山赐予他们矿产,现在四面环绕的山脉却是他们噩梦的牢笼。
瓦兰西亚几乎全是山地尚且不是很惧怕洪水,可四面环山的劳伦领和斯科兰就倒了大霉,群山间的盆地曾经是他们的家园,如今洪水从四面八方环绕的群山中涌出,所到之处一样是不见尽头的**。
看到了机会的霍诺莉雅全权负责这一次的难民迁徙任务,埃莱领受灾最严重,逃难的人也就最多,其他几个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有难民逃入目前还尚且支撑得住的佩斯领。这么一个大好的扩充人口的机会,霍诺莉雅才不想放过。虽然大量人口迁入带来住地,秩序,粮食等诸多问题,但霍诺莉雅既然说她有办法,爱德华也就选择了相信。
只是霍诺莉雅也说了,大雨不见星月,索克斯米利安也无法准确预测大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如果对防洪掉以轻心,就会有前功尽弃的危险。
所以爱德华才要亲自跑到堤坝上来,他已经发布命令动员全国上下抗击洪灾,农民,民兵,军队,爱德华已经几乎用上全部的力量了。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爱德华还保留着索克斯米利安的海姆兰行省军团与自己的佩斯兰堡行省军团没有动用。
因为霍诺莉雅还说了,这大雨,这洪水,也许会把欧克兽人从山里赶出来。也许除了洪水,他们还要面临另一个额外的敌人——饥饿的欧克。
因为霍诺莉雅还说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谁也不知道这大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这洪水要到什么时候才退,有多少人口牲口在这次灾难当中会死。那么多尸体会成为一张罗织的瘟疫大网,笼罩在所有王国头顶。
而这一切的起源,都只不过是一场连绵的大雨。什么收复王国故土,向仇敌们报复,现在爱德华统统不想去想。在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现在爱德华只想这个国家还能继续撑下去。如果佩斯领被洪水淹没,那他连复仇的唯一一张底牌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已经没人敢夸口什么“这大雨古来罕见,一定很快会停”之类的话了,在大雨连续一个星期之后这种言论也许还有,现在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之前旱灾的时候他们有多么渴望下雨,现在就有百倍渴望大雨停止。
内战,干涉,责难,欧克,旱情,水灾,爱德华忍不住苦笑,自己仅仅登基几个月,面临的困难倒是不见尽头一个再接一个。这精彩程度,估计已经可以赶上一些短命国王的一生了吧。
爱德华忍不住苦笑,命运似乎不想让他能安安静静做好手头的事情。正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外面的惊叫声。
“那是什么?”
“快快快!拿枪杆拖过来!”
“海姆达尔在上!”
不知道是因为冷风吹过湿透的身体还是别的原因,爱德华打了个哆嗦。直觉告诉他,又有不好的事情来了。
汉斯费力的撑起了伞,爱德华走出石屋看去,几个士兵正站在堤坝边,他们伸出手中的长枪够着水面上漂浮的一团异物。那个玩意很大,看上去是一句尸体,但是那绝不是一般的牲畜和人类。
“难道……”爱德华疾步走上去,被士兵们费劲拉上来的是一具残缺不全的人形,比一个成年人体型大上很多,只是被撕咬的不成样子。
肌肉被水长时间浸泡而呈现出让人想吐的颜色,肤色不好辨认,但是那还没有腐烂的头颅却揭示了他的身份。虽然面孔与人类有三四分接近,但是那茂盛的毛发和头顶一双不大的角,却是人类绝对不具有的。
欧克兽人……这么久了,爱德华头一次真正面对这种生物。黑潮的仆从,无情的毁灭者,他的假想敌,如今第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怕什么,这个欧克已经死了。如果你们连一具尸体都要害怕,那你还能在这群怪物袭来的时候保护你的家乡和家人吗?”随口训斥了两句,爱德华甩开汉斯径直走上去细细查看。
这个欧克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这毋庸置疑,但是他的死法绝对不是淹死。爱德华看着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好吧,与其说是伤痕还不如说是残缺,大块大块,深可见骨,有像是被牙咬下来的,有的像是直接被撕去了一大块。
他死于自相残杀,或者说是自相残食。其他的欧克兽人想吃了它,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食物了。
这个念头让爱德华头皮发麻,他听说过饥荒年代人吃人的故事。但是同类相食的事情真的第一次血淋淋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爱德华除了感觉恶心,还有从里到外的不适。
霍诺莉雅估计的没错,大雨和山洪让欧克兽人没有办法狩猎觅食,被饥饿所驱使的他们现在正在疯狂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甚至是他们的同类。
现在可能只要等到洪水褪去,或是他们找到能够走出北部山脉的道路,这群因为饥饿两眼发红的野兽随时会从山里冲出来,吃掉他们所见到的一切。
“汉斯……赶紧,赶紧传信给辛迪娅,让她撤回行省军团待命,不管是信鸽还是信使都可以。还有,告诉马绍尔叔叔跟索克斯米利安,欧克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