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毫无原因的,哪怕是这场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伏击战。
正是因为惧怕于威廉这只未成年狮鹫的敏锐,伊莉莎行刺得手之后既没敢带走爱德华的符文剑也没敢割下他的头颅,甚至就是补刀也只敢用这种不见血的方式。以刺客的小心谨慎来说这已经十分周到了,这个世界上会有身中剧毒而且被拧断了脖子还不死的人在吗?
可不幸之处就在于,这个人也许真的不存在,但是你偏偏就是遇上了。
爱德华在中了伊莉莎涂抹在背上的剧毒之后就几乎完全丧失了知觉,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已经被拧断了脖子,他只感觉无边黑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然而奇异的是爱德华在这黑暗之中却有了知觉,他能看到,能看到这黑暗之中的一切。
他仿佛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长着翅膀的心脏在他身边走过,他没有脚,却发出行走的声音。
这条道路是土石的,却是活的,那砖石有如血肉,下水道口睁开了眼睛,默默注视。
山脉在飞,洪水在飞,丝毫没有热度的太阳发出像要消亡一样无力的白光。千奇百怪鲜活扭曲的草木围着千奇百怪的行人打转,它们散发出绿色的气体。一个浑身长毛猴子一样的东西窜了过去,他用手砍断了一根树枝,那树枝还没有落地就已经成长为了一颗新的扭曲的植物,它也围着那猴子打转。
于是那猴子也攀上那草木的头顶开始跳舞,他穿着形状如同把桌子放在脚上那样的鞋,背上顶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球,他跟着那树跳舞,绕圈。
有人坐在街边喝茶,那似乎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正常的人,但是他身边的桃树突然爆炸了,升腾起几十层楼高的惨绿蘑菇云,但是片刻之后那云变成了真正的蘑菇。那不知是孢子还是什么的东西从茫然的爱德华身上吹过。那也许是爆炸,剧烈的爆炸,可是爱德华什么力道也没有感觉到。
那个喝茶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站着的人,他站在那里用不知道是何种语言的高音大声朗诵,一边朗诵一边挖出自己的眼球,地面上满是又白又嫩的眼球。又一个人捡起那些眼球吃了下去,他微笑着,仿佛那些东西甜蜜可口,然后他死了。
街道上的人更多了,商店里的铁钩上挂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客人拿出会说话的钱,商家剖开自己的肚子把血淋淋的肺拿给他,而在他的身后,大大小小的黄油块飞在空中发出恐怖的笑声。
草地上绿草如茵,满是面孔与眼睛,它们如同星星一样闪烁。一只手爬进了草地,他拉开一张嘴藏了进去。
牛一样的动物骑在人的头上,可是人的头发也是牛的形状,他的手上上面长满鲜花,嘴里却留下汞一样的唾液,闪闪发亮。
树突然飞了起来,牛也突然飞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爱德华一样,他的头发是绿色的,但他的眼睛如同头发一样密密麻麻。
爱德华没有办法不恐惧,他张开嘴想恐惧的呼救,但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街道上突然寂静了,地面上生出无数的脸,天上掉下无数的脸,每一张他都似曾相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数人围着他跳舞狂欢,它们扭曲脊椎,舒展双臂,摘下头颅在无数脸孔中起舞。
就像从噩梦中惊醒,爱德华一下子坐起身来,冷汗淋漓。梦魇中的种种片段哪怕已经梦醒依然在他的脑海之中萦绕,那到底是何种地狱一样的场景,或者说那就是地狱?刚刚他真的死了,去恶鬼的世界转了一圈?可更恐怖的是,他居然感觉自己正在冷静下来,仿佛已经对那扭曲的梦魇习以为常。
这不正常,这太不正常了!他为什么能习以为常?那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接受的东西!
嗯?又怎么回事,帐篷外面很吵?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知觉逐渐回归的爱德华立刻听见了帐篷外的争吵声。斯科特似乎正声嘶力竭叫着些什么,但是更大的声音立马吞没了他。
“喂,你们在吵些什么!”爱德华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一时间,万籁俱寂,刚刚的就像是佩斯兰堡贫民区酒馆一样的嘈杂一下子变得比黑夜的深山还要寂静。所有的人全部都僵硬着站在原地,呆呆看着这从帐篷里走出的人影,有的人保持着张大着嘴手舞足蹈的状态,有的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剧烈颤抖,还有水声……哦该死,居然还有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怎么,以为我真的被刺客杀了?”
这是爱德华的第二句话,看的眼前的场景,再回想一下自己昏迷之前的场景,爱德华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原委。以为自己死了,一群人在这里商讨着是逃是降吗?
果然,一旦失去了压力,这群乌合之众就会展现出何为真正的乌合之众,一群人立刻开始自谋出路了。可惜,他可还没死呢。
“陛……陛下……”一向声音洪亮的斯科特也忍不住捏起了嗓子说话,他的声音颤抖着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爱德华突然“起死回生”的震撼让他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说一次,以为我被刺客杀了吗?也许以后有的是人能要我的命,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刺客。现在,斯科特,告诉我,在我装死的这段时间里,你们有什么打算?”斟酌了一下,爱德华还是选择了无视刚刚那些家伙。如果他要问罪,怕不是一整个行省军团的军官都要人头落地,那可就太糟糕了,吓一吓他们,让他们老实一些就好。
“陛下,我……”斯科特面露难色,他该如何报告?整个科伦兰行省军团的军官都想投降?那爱德华怕不是要立马大开杀戒。
“蠢货,你在怕什么?以为我是亡灵或者是吸血鬼吗?格伦兰的战俘营里有的是诺什祭司能分辨,你大可以现在去拖两个过来看个究竟!”一看斯科特这个表情爱德华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所以他干脆一下子截住了斯科特的话头,要是真让他说出来,那谁都没有台阶下了。
“怎么,我的军官们刚刚讨论的那么激烈如何对敌,这个时候怎么都不说话了?如果没人愿意说出自己的方案,那我就只能亲自指挥了。”爱德华回过头扫视而去,无一人敢于直视国王的目光,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嘴里则是低声“是是是”的应和着。爱德华虽然嘴上说着给两边各一个台阶下的话,但是他这么说,肯定意味着他已经听到了他们之前所说的话,几个刚刚扯着嗓子喊的现在是最慌的,生怕被爱德华认出来。
所幸爱德华并没有追究,营地里,年轻国王的声音轻轻回荡,也许他此时此刻还没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国国王那样威仪足具,但是靠着刚刚那一下子“起死回生”,无人敢于忤逆这位鬼神一般的国王。
“斯科特,派一些人去周围废弃的村子里收集柴火稻草,其他人向后撤退,同时清点火油等物资,以备使用。”
“是,陛下。”斯科特深深低下了头去领命,他是最早发现爱德华的尸体的人。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身上已经中毒发黑脖子都被扭断了的爱德华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那是伪装吗?还是替身?斯科特不知道,他只知道爱德华现在还好好站在他的面前,意气风发。
也许陛下真的是被海姆达尔所眷顾着的人吧……斯科特只能如是心想。
斯科特想不到,伊莉莎也想不到,塔萨法隆戈女伯爵更想不到,于是巴拉德军团就这样一脚踏进了陷阱——一个爱德华匆忙用稻草与火油搭建起来的陷阱,然后兵败海姆兰。
此时此刻,已是阶下囚的伊莉莎与塔萨法隆戈女伯爵两个人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爱德华,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爱德华已经让整个海姆兰行省军团换上了巴拉德人的装束,现在他正亲自率领着这一支军队南下。刚刚的伏击战几乎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损失,甚至军队的规模还有所扩大,爱德华轻声警告着塔萨法隆戈女伯爵要挑选好合适的人带领这些躲过屠刀的士兵,女伯爵只好认命,让自己的亲信好生看管这些刚刚已经放下过一次武器的士兵。
她不是没想过约定一个暗号,来一个暗中反水的计划,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背后那个叫斯科特的二愣子随时都可以一枪打爆她的脑袋,被结结实实绑在马上的她躲都没法躲。
可是就这样任人宰割?女伯爵已经能想到自己和爱德华一块出现在战场上的后果了,她会被当成叛徒逐出埃莱联盟议会,她所经营多年的地位也将烟消云散,而且她还会面临后续的无穷无尽的报复,埃莱领的其他城邦领主们会迫不及待的想要瓜分她的土地和财富,就像是一群看到了猎物的鬣狗,而他们的身后站着他们的主子——李斯特兰。
等等,李斯特兰?
塔萨法隆戈女伯爵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怕想法,既然要背叛,那么为什么不背叛的彻底一些呢?她的手上可是有着一张绝无仅有的底牌,原先这只是一个示好的打算,但是现在这个决定价值千金。
李斯特兰的公主伊丽莎白就在巴拉德,就在她的城市!
这真的是太疯狂了,有那么一瞬间女伯爵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从天上摔到地下的巨大落差而失心疯了,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和李斯特兰以及它的仆从们决裂,她作为一个叛徒当然会首当其冲遭遇无穷无尽的麻烦,这样的后果简直不是用言语就可以描述清楚的。
但是这么做了的话她也能获得巨大的回旋空间,是的,这个已经被爱德华俘虏过一次的公主虽然这次带了卫队,但是那是她的城市,要抓住她依然易如反掌。有这个公主在手里,谁想动她都必须要先想清楚后果。不管是爱德华还是克希尔,还是李斯特兰的谁谁谁,他们想怎么样都必须想清楚后果。
说白了,这是一场豪赌,李斯特兰人也许不可信,但是爱德华比起他们可信的多,她要赌爱德华不会不顾长远草草把她扔出去顶罪;她要赌爱德华至少还会珍惜这个强扭的但是为数不多的盟友;她要赌下一次李斯特兰对佩斯领的报复不会很快到来让她可以有机会重整旗鼓;她要赌自己可以抓到伊丽莎白。
她没得选择,只有赌,比起什么也不做被打成叛徒然后可悲的死去,这个豪赌值得一掷千金。
她也相信爱德华会陪她赌上这一次,让自己把消息传回巴拉德,伊丽莎白公主可是这一次声势浩大的报复行动的主谋,拿下她,这一场报复就会有化解的可能,他拒绝不了这个提议。
“爱德华陛下,我有个提议,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呢?”女伯爵说道。
“如果是绳子放松一些那就算了,本来绳子捆蛇就挺困难的。”爱德华回过头,微笑,虽然说是在打趣但是没有一点放松警惕的样子。
“不,陛下,我想这个提议您一定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