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尔想不到,有一天,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消息,就足以让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
按下把手,打开一道门,多么简单的动作,但是如此生涩。黄铜的把手平日里都没有觉得如此冰凉过,按下把手的阻碍也比印象中要艰难万倍。
今天早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她以为复仇的机会已经永远从自己的指尖溜走了,因为自己那一次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否该后悔的犹豫。但是现在,那个叫爱德华的家伙,亲自把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送了回来。
门口是一条回形的长廊,从这里可以俯瞰一楼的样子。那个家伙,全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家伙,正在那里大快朵颐。就像一只懵懂无知,身上扎满了丝带,正在埋头吃着私聊的火鸡。那张脸,她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四年了,四年,一千三百个日夜,时间果然冲不淡仇恨。你在石头上刻下无数划痕,哪怕日晒雨淋,上面盖满青苔直到完全看不出来,可是扒开一看,那划痕还是仍旧根深蒂固。
深呼吸,深呼吸,心脏在狂跳,灵魂在战栗,仿佛胸膛中泵出的不是血浆而是剧毒的汁液。那个猎物毫不知情,那个猎物……她可以用一万种办法弄死他,让她就这么死去太不值得了,痛苦,绝望,当年她体会过的东西,这个贱人必须全部品尝一次。
一切罪恶都只有两贴药,要么是时间,要么是沉默。
她越是疯狂想着这一句话,头脑也就越来越热,忽而乱成乱麻,忽而空白一片,她快要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心中只有不断膨胀的杀意。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当你拼命想要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是你的对手。不管是谁,当下了决心的之后,他就会感觉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不正是如此吗?!
她是个刺客,手头的杀人工具一点都不缺少。一发毒针,一颗子弹,随便怎么样,都能轻易弄死下面那个女人。她可以把掩盖的天衣无缝,意外,对,就像当年她死于“意外”一样,就让她也这样死去吧!
痉挛的手指扣住了腰间的手枪,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不,不,不,要冷静,这样子绝对会打偏。对,还是用刀吧,只有冰冷的刀锋浸染滚烫的热血的时候,那才是她最渴望的方式。
门悄然带上了,复仇的鬼魂暂时离开了那个俯瞰的位置,当思维走上报复的正轨时,念头便如同深深扎根的仇恨一样扩散开来,千万种想法在她脑海中流过,是的,是的,就这么干吧!
半个小时之后,一队人来到了德拉克女伯爵下榻的住所,见到了刚刚结束进餐的德拉克女伯爵。
女伯爵也不知道这两天究竟怎么了,明明死里逃生,心情应该好到能让她胃口大开,甚至哪怕是查理曼海姆人那糟糕的手艺。但是她还是茶不思饭不想,因为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被人盯着的感觉,而且比上一次更加严重。
所以哪怕是接见这些据说是来治疗自己的人的时候,女伯爵都有些难受到局促不安,女人的直觉不断向她报警,可是什么问题都察觉不出来。
女仆为她一一介绍来访的人,这些人里面除了祝圣的修女之外,据说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医生,有治疗外伤的外科,也有善于祛毒的内科,考虑到女伯爵的性别,来的医生也全都是女性。
明明安排十分周到,但是女伯爵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发心乱如麻了,一群医生围着她会诊了半天,她连回答问题都觉得有些有心无力。
总而言之,半个小时之后,医生们得出了结论,女伯爵中毒已深,需要在修女祈祷的环境下手术,刮去中毒的部位,否则会危及生命。
在这个时代,手术的死亡率是很高的,高到什么地步呢?其最高纪录是一刀干掉了三个人。主刀医生为病人截肢,一刀下去,被截肢的病人死了;划伤了助手,助手伤口感染死了;顺带划伤了自己的大腿,主刀医生也死了。一刀,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百。
女伯爵当然拒绝,但是禁不起医生们苦口婆心的劝说,这些医生拿出了种种证据来证明,女伯爵最近的症状正在不断恶化,不立刻手术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女伯爵大人,请您三思啊,如果现在不治疗,毒素渗透到骨髓就没救了啊!时间紧迫,还请您早做决定啊!”
“女伯爵大人,外伤可以愈合,但是毒素却不会自己排除啊!更何况,这还是欧克的毒素啊!就算是最虔诚的祈祷,也只能抑制住它分毫的扩散。”
“女伯爵大人,算我求求您了,要是治不好您的话,国王陛下会让我们一块陪葬的啊!”
……
这么多医生众口一词,哪怕是德拉克女伯爵也不敢怠慢了,最后还是勉强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她还是相信,这群医生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她的治疗上怠慢。
于是,手术准备顺利展开,手术地点选在了一个祈祷间里,修女们点起了赐福的蜡烛,挂起了白布。
德拉克女伯爵盖着一层白布,手脚被皮带绑在手术台上,就这样被推进了手术场地。圣洁的圣水、盐和祈祷环绕着她,明明应该是让人安心的场景,可是女伯爵却越发感到紧张。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祈祷不是向着她的,而是向着死者的。
躺上手术台的时候喝下的药剂开始起作用了,身体开始失去知觉,女伯爵在朦胧中感到几个白色的身影把她围在了中间,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上划过,然后在祈祷声中,她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现在,她除了祈祷,什么都干不了。失去知觉的身体就算是反抗都反抗不了,这种感觉让她讨厌极了,这简直就是任人宰割。
殊不知,她的医生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解下了这恼人的伪装,露出了肖尔的脸庞。她轻轻举起泛着惨白光芒的手术刀,冰冷的刀锋上反射出了更加冰冷的面孔,死寂宛如坚冰,比手术刀本身更加苍白。
杀了她?不不不不不,杀死一个人,比让她活着实在是太仁慈了。虽然这种复仇也许与她原本的打算有所出入,她也无法亲眼看到她的丑态,但是没有人敢说这种“手下留情”的仁慈不是一种更恐怖的恶毒。
锋利的刀刃割破肌肤,流出鲜血,肖尔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也在止不住的上扬,但是这一次她的手很稳,没有一丝一毫偏差。手术刀划过时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幻觉,这是她渴求已久的真实。
如果肖尔认识缇娜,那么此刻两个人一定能坐在一起就同一个话题畅谈一番,其谈话的内容是“如何把一个灵魂囚禁在她的身体之中”。
手术很成功,很成功,成功到肖尔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一切,而德拉克女伯爵依然还活着。如果不是爱德华在来的路上给她还偷偷灌了些毒药的话,想必她还能活更长时间,这真是有点美中不足。
只是……对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来说呢?
当德拉克女伯爵醒来的时候,眼前恐怖的情形她下意识想要尖叫,但是她立马发现,自己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了。不管她怎么执行这个自己已经无比熟悉的步骤,她都没办法发出丝毫的声音来。
医生们围着她,向她祝贺,祝贺弗雷德里希皇帝庇佑,手术十分成功,但是坐在轮椅上的女伯爵双眼木然。一个修女把骨头制成的十字架递到了她的手里,女伯爵也只是木然拿住,只因为那骨头来自于她的身上。
在医生们的口中,这是一场无比成功的手术,朝着弗雷德里希皇帝的献祭使得她得到了净化。架起的柴堆腾起了全佩斯兰堡都能看到的烟柱,超过两打的动物和一个替身人偶被扔进火堆烧掉,医生们用灰烬擦拭她的全身,然后才敢开始手术。
手术的结果就是“毒素”终于被清除了,但是女伯爵也失去了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外加她的声带,修女们用她的骨头沐浴圣水,制成了一件十字架圣物,并将其交还给了女伯爵。现在,在弗雷德里希皇帝的庇护之下,她可以继续安然生活下去。
“忏悔你所做过的恶,忏悔你所犯下的罪……”耳边,修女们的祈祷还在继续,女伯爵呆坐在那里,无法移动。恐惧使得她满脸苍白,痛苦使得她面如土色。
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稻草扎成的人偶放在那里。医生们嘱咐说如果病情恶化,就把这个作为她替身的草人烧掉。
可是那个草人她为什么越看越熟悉?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那个草人活了过来,掀下斗篷,走入亮光中向她问好,那熟悉的面容,就像当年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女伯爵无法呼救,她无声的呼救只能在心中回荡,扭曲着的她摔倒在地,女仆们赶紧跑来把这个失去了四肢的女人扶起。再看时,那个人偶哪里移动过,那不过只是幻觉。
“哦,是的,我忏悔了!我忏悔了!求求你,谁也好!救救我!”女伯爵张开嘴,无声的哭嚎着,然而,已经被肖尔割断的声带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忏悔也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而始作俑者呢?自始至终,她都只是站在二楼的暗处,冷眼观察着这个可悲女人的丑态,心中的毒蛇是否已经沉寂了下去?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如何结束手术走出来的,被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女伯爵觉得一切都是幻觉,而她同样这么觉得。
她完成了复仇了吗?她不知道。
她满足了吗?她不知道。
她之后应该做什么?她同样不知道。
她只是幻想着这个女人会如何回到李斯特兰?她又是否会因为失去价值而被人抛弃?她是不是会被从那个女伯爵的位置上赶下去,以一种比她还要悲惨的境遇死去?
肖尔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了,可是她丝毫感觉不到饥与渴。光是想想这些就能让她无比得意,让她甚至能够忘记饥饿。她在心底里无数次狂笑,笑到歇斯底里,笑到浑身颤抖。
她甚至想要走出阴影,提裙向这个女人问好,然后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告诉她这就是自己的复仇,看着绝望和无助爬满她的脸庞。看着她在那里扭曲,既不能扭头逃跑,也不能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啊,那会是多让人满意的精神盛宴。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她的肩膀,肖尔可是刺客,她本来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是复仇的畅快让她甚至忽视了背后的来人。
“你满意了吗?”霍诺莉雅叹了口气问道。
“我满意,我很满意,霍诺莉雅,你知道吗?现在的我,畅快的想要尖叫。”肖尔回过头说到,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的她又像在哭又像在笑,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一幅坏掉了的样子。
“外交上的事我已经摆平了,李斯特兰人不仅没有异议,反而还表示了感谢,虽然他们的感谢比废纸还要廉价。那你呢?肖尔,你以后要怎么样?”
霍诺莉雅看了一眼下方的德拉克女伯爵,哪怕肖尔真的把人弄死了,她也一样能摆平。这个女人的报复的确恶毒,恶毒到连霍诺莉雅都要惊叹,可是肖尔不能只靠着复仇的**活下去。
“我?我能怎么样?”肖尔毫不在意地回答,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德拉克女伯爵,霍诺莉雅的话对她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肖尔•查理曼海姆。”霍诺莉雅说道。
“什么?”
“肖尔•查理曼海姆。”霍诺莉雅又重复了一遍。
“毕竟那个名叫肖尔·威尔逊·德文·康沃尔·威廉戴尔·格拉摩根的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陛下把这个女人送给你,是为了让肖尔•查理曼海姆放下过去活下去,还是为了让你作为肖尔·威尔逊·德文·康沃尔·威廉戴尔·格拉摩根死在旧日的阴影里?你自己决定吧。”
“半个小时后,我在议事厅等你,告诉我你的回答。”霍诺莉雅没有再多说,丢下一句话回头就走,复仇固然畅快,但是复仇之后的空虚可以毁掉任何老练的猎人,她不希望肖尔也变成那个样子。
而霍诺莉雅前脚刚走,还不待肖尔细想,又一个女仆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肖尔面前。寻常的女仆当然不敢如此失礼,可是谁让她是伊蒂可呢?
“我以为,你会大大方方让我吃掉她的灵魂呢。”小女仆一脸不爽,但是话语里满是愉悦。原本以为是个买一送一的买卖呢,算了,现在这样也不错。满是痛苦的灵魂和空虚的灵魂,也算各有所长的藏品吧。
“告诉我真相的恩情,我记下了。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去随便杀什么人了。”肖尔冷冷哼了一声,这个女人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一样,转身就走。
“因为我现在是肖尔•查理曼海姆了,不是什么姓格拉摩根的了。”
“嗯,是吗?”伊蒂可假装唏嘘地看着肖尔走远,脸上的表情也是越发愉悦。可是不爽之余,小伊蒂可的嘴巴又忍不住嘟了起来。
“哎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在地牢里,给她一段假的故事多好。那剧情一定会有趣的多了吧?看着你一脸感动的拥抱自己的仇人那似乎也不错?唉,痛苦的灵魂啊,算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呢,不急于一时。”
“呐,灵魂呐,灵魂~”
唱着只有自己才懂得欣赏的歌谣,伊蒂可一边转着圈一边蹦蹦跳跳离开了,路过楼梯的时候,她还特意打量了一下那个现在已经是人棍的女伯爵。这个女人肯定是会报复的,但是会用什么方式呢?而且她已经这样了,没有了价值的她还能拿什么来复仇呢?
就像她盼望着霍诺莉雅的灵魂升值一样,希望这条千疮百孔的灵魂在以后到手的时候,其中的痛苦和绝望能沉淀到让她也为之侧目的地步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