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提伦站在瞭望塔上遥望着远方,这座摇摇欲坠的塔楼已经被摧毁了一半,她必须分外小心才能站稳。
倒不是说她这个病人非得选一座残塔搭配,而是布拉格博在经过了几日战火摧残之后,确实是难以找到完整的塔楼了。
火药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骄阳也无法驱散的浓雾笼罩这战场,在停战收尸的大半天里,这种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丝毫没有消散。四下无风,仿佛天地都为这场惨烈的战斗屏住了呼吸。
早在战斗开始的第一天之后,不管是哪一方的斯科兰人都不得不让出了主角的位置。越来越多的干涉军汇聚到这里,原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试探,可不成想,经过一个星期的不断升级,围绕着布拉格博的战争已然演变成一场投入十万人的大决战。
佩斯提伦猜到了伊丽莎白在打什么主意,攻击布拉格博,这个战线中央的支撑点,一旦拿下这里,就可以动摇整个公主派的战线。
为此,伊丽莎白煞费苦心进行了一系列战术欺骗,包括此前的进攻南方教区的行动。但是自始至终,佩斯提伦都坚持将干涉军的主力留在布拉格博待命,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伴随着太阳升上中天,停战时间结束了。佩斯提伦听到了远处李斯特兰阵营中传来的声响,军鼓被敲响,军号被吹起,其中还夹杂着风笛的声音。佩斯提伦曾经专门注意过这种李斯特兰特色乐器,她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才能做到在战场上从不走音。
火炮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新的硝烟叠着旧的硝烟,从硝烟中又走出了一排又一排线列。李斯特兰人和施耐德兰人都在这里投入了巨量的部队,谁也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预备队,所以看起来似乎无穷无尽。
李斯特兰人的第一波攻势开始了,而这个拳头首先砸向了布拉格博东北方向的废弃农庄。在前一天的战斗中,在丢下了几百具尸体后,施耐德兰的天空暴风会团艰苦夺回了那里,于是李斯特兰人打算以眼还眼。
老实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农田松软的土地经过了春雨与鲜血的浸泡,变得泥泞不堪。攻击正面的李斯特兰步兵蹒跚前进,侧翼的攻势也因为面前的斜坡而进展缓慢。
望远镜里,佩斯提伦看到那些士兵衣衫褴褛,线列长短不一。显然,他们是此前农庄中撤出去的幸存者,他们是出于自愿还是强迫重回此地?佩斯提伦不知道,但是他们依然在不断推进,不断死去,一点点收紧着这用血肉铸成的囚笼。
前一天经过了血战的天空暴风会团没有得到完全的补充,他们在此地也只能修起有限的防御。农庄饱受摧残空空如也,仅存的半边屋顶也在崩溃的边缘,可靠的防御只剩下东墙,或者那被仓促扶起一碰就倒的篱笆也算?
驻扎在农庄附近的两个施耐德兰三级团也很快被纳入了攻击范围,这两个团分别来自布列塔尼和科西嘉,他们的领主似乎因为商贸问题闹得很不愉快,于是他们的部队也离得远远的驻扎,只有骑马的传令兵像是感受不到彼此的敌意一样穿梭其间。
李斯特兰人很快放弃了对射,端起刺刀开始了集团冲锋。松软的地面让炮弹根本无法弹起造成多次杀伤,也让冲锋的士兵们举步维艰。移动的线列在前进中不断缩水,一个又一个人倒在炮弹砸出的凹坑边,倒在果园的沟渠中。
沉默的施耐德兰士兵继续举枪射击,直到敌人来到近前才开始反攻。刺刀见红的绞肉战很快爆发了,一层又一层尸体铺满战场,上百上千只脚来回跋涉踩踏,把倒下的尸体和伤兵踩成腐烂的肉泥和破碎的骨堆。
在这种惨烈的战斗中,军官的阵亡率也在直线上升。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施耐德兰的将军们这边就已经收到了好几条死讯。戈兰子爵挥舞着骑兵剑消失在了人堆里,孤军奋战而死;圣康坦的加纳斯塔带领援军去支援天空暴风会团,但是他先一步战死在了那里。
东北方,西北方,战况的升级就像是野火燎原,一烧而不可收拾。
一个团的李斯特兰步兵越过了城堡西南方的大路,这里平坦厚实的地面让他们的前进顺利无比。但是他们也很快为这份舒适付出了代价,当他们推倒了庄园半倾的石墙后,他们骇然发现一整支具装骑士早就在这里恭候,冲锋发起之后,骑枪毫无阻滞的刺穿了一具又一具血肉。
北方大路上的施耐德兰士兵则没这么好运,他们直面了三倍于己的敌军重压,并遭遇了堪称毁灭性的打击。士兵们拖着枪丢下大炮向后撤退,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刚出虎窝又入狼穴,李斯特兰的轻骑兵已经绕到了他们的侧翼,他们的同伴正结成方阵苦苦抵抗。
群鸦盘旋于天际。
作为顾问,辛迪娅也在默默观察着这一场战争,但是她被默契的排挤在了决策圈之外。没有消息被送到她这里,她也插不上任何话,她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尝试着还原这场战争的动态。
北边,浓浓的硝烟之中,冲出了几百个凶猛的身影。他们刚刚出现就吸引了辛迪娅的目光,因为这种毫无阵型横冲直撞的风格并不像是李斯特兰人。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让辛迪娅瞩目他们,因为辛迪娅见过这种风格的敌人。
“提利尔人……”
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几年之前,爱德华刚刚登上王位,王国分裂动荡的时候,在那个夜晚,班伦溪畔,布坎南农庄,她当时面对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群人吗?一群曾是查理曼海姆臣民的人,现在对他们满怀愤恨。
在遥远的注视之下,提利尔人盲目的猛冲着,瞪大双眼,狂舞四肢。每一个人都面露凶光,双眼发红,上半身一丝不挂,狂野的油墨绘成战纹覆盖着他们的身体。
很明显,这些人都是灌下了沙漠萨满的草药,迷失在了好斗的狂怒之中,原始到不能再原始的战法。
一队施耐德兰人散兵正处于他们的正面,这些神枪手们一个个射倒了这些毫无理智的疯子。其余的狂战士继续猛冲,不惧死亡,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
辛迪娅亲眼看到有一个瘦骨嶙峋的提利尔人冲破了火网,然后根本没有判断能力的他全速撞上了散兵插下的尖刺木桩。在痛苦蠕动的同时,这个家伙还发出着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濒死的狂叫。
散兵们为自己的火枪装上了刺刀,迎向了剩下的狂徒。纪律和疯狂的碰撞很快分出了胜负,枪托和刺刀很快把这些原始的怪胎打翻在地。然而还不等他们庆祝胜利,更多的这样的怪胎冲出了浓雾,用野兽一样的嚎叫来宣示他们的存在。
施耐德兰人不得不暂时退却,让手持近战武器的士兵来对付这些家伙。装好弹的火枪手们一起开火,送给把侧翼完全暴露出来的提利尔人一路死亡的洗礼。而提利尔人依然只顾埋头猛冲,撞上了手持长戟的施耐德兰人方阵。
火枪手们没有再射击,一方面是因为已经短兵相接,另一方面是因为更多的提利尔人冒了出来。灰暗的阴霾之中,明显不同于这些狂化散兵游勇的敌人出现了。这些人身披重甲,手中提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身上挂满了奇怪的饰品。但他们的盔甲材质看起来就像是……青铜?
多么悲哀,多么讽刺,脱离了查理曼海姆之后,在李斯特兰的统治下过了二十年,他们收获了无尽的憎恨,却连冶铁的手艺都失去了。或者应该反过来说?他们虽然连铸造铁器的能力都失去了,但是收获了憎恨的自由啊!
施耐德兰火枪手毫不犹豫的把枪口对准了这些新出现的家伙,扣动扳机,无数枝火枪一起怒吼,火药硝烟和暴雷般的枪声连成了一片死亡的帷幕。更加震耳欲聋的爆响来自于重新构筑的炮兵阵地,精炼火药化作举世无双的推力,把铁球推出炮管,砸向提利尔人的队列。
这种密集阵型简直是炮兵的最爱,就像当初爱德华肆意用炮火虐杀欧克一样,一颗加农炮的炮弹就能撕碎一片血腥的残骸。再怎么厚重的装甲,都无法抗衡这种级别的火力。
一波接一波的枪炮几乎整个摧毁了这颗出头的椽子,但提利尔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退堂鼓。第一波攻势被打的七零八落之前,更多的提利尔人就已经走上战场。各种稀奇古怪的战嚎震耳欲聋,浓雾如同深山的幽林,吐出越来越多古怪的敌人,成千上万,挤满了视野。
不光是技术,提利尔人的战术也退化的让人绝望。这种不顾一切死命冲击的战术,看着不像是人类,倒是跟欧克很有共同语言。
面对这些提利尔人,施耐德兰人摆出了更多的长戟方阵。盲目冲锋的提利尔人也不懂的避重就轻,头铁的对着如林的战戟冲了上去。这么做当然会伤亡惨重,但是这些狂暴的野狗也留下了足够深的伤口,长戟在折断,手臂在颤抖,守卫者的阵线居然在被不断压缩。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头脑简单提利尔人大概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胜利,这种艰难卓绝的近身战是他们所擅长的。这倒是值得称道,这些李斯特兰人的狗腿子的战斗力确实堪称精锐。
一般的军队能撑到10%以上的伤亡,就已经可以说是进入了精锐的门槛。20以上的伤亡,就算一般的将领亲自坐镇也难以压住。这些提利尔人仅仅靠着一腔孤勇,在70%以上的伤亡之后还能死战不退,也许你真的要怀疑一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只是披了人皮的欧克。
要是他们真的能这样一直靠着人海冲锋和近身搏杀坚持下去,施耐德兰人的长戟方阵又得不到支援的话,没准还真的会支撑不住。可是为什么就允许你一直往里面填人呢?施耐德兰人是只会挨打不会还手的木头吗?
“以弗雷德里希之名!”
骑士冲锋的峥峥之音响彻大地,提利尔人在不断的进攻之中变得盲目与过分自信,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到了一片坚硬的开阔地,这里正是马上屠夫发挥的舞台。
施耐德兰火枪手们应声分开了阵列,闪现出其后具装骑士奔驰的英姿。马甲,盔甲,钢剑,钢铁的光辉连成一片。大炮的轰鸣夹杂着冲锋的呼喝,更加拥挤的战斗更加困难的战斗,更加暴力的战斗,将此一切……
“奉献于弗雷德里希!”
布拉格博,施耐德兰人的大帐——
负责统帅整个干涉军的是来自南特的伯爵路易,现在,年轻的路易伯爵心情坏透了。
一队又一队负责支援的士兵快步从帐外行过,其间夹杂着牧师低沉的圣歌和军官发号施令的声音。战况激烈,所以不断有预备队被投入战场。但是每有一队可用的士兵被投入前线,年轻的伯爵就越发觉得受到了冒犯。
这些士兵为什么都会在这里等候调遣,全部都是因为佩斯提伦的坚持,是她坚持让这些士兵全部留下来。所以现在布拉格博在面对着李斯特兰人疾风骤雨一样猛攻的时候,还能抽出力量反击,而不是急着叫前往南方教区的士兵回来救援。
战线的犬牙交错让他紧紧抓着地图的边缘,等待着他所能预料到的事情一步步发生。情况正在逐步向着佩斯提伦而非他设想的方向发展,李斯特兰人的确在这里集中了全部的部队。
一想起这个,曾经信誓旦旦判断李斯特兰人会攻打南方教区的伯爵就一阵阵烦躁。这个错误必须有人来承担,于是今天的大帐里少了几位参谋的身影,佩斯提伦也没有被允许参加。
早就有这样的传言流传在军中,路易伯爵被推荐统帅干涉军并不是因为其能力出众,而是因为少壮派与守旧派博弈后推出来的花瓶。这个说法让这位年轻的南特伯爵火冒三丈,他急于在自己到达前线后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然后事实证明了他的短视。
辛迪娅用望远镜能看到的提利尔人,路易伯爵自然也会收到消息。他焦急的用靴子一次次敲击着脚下的木板,抬起头,看着与施耐德兰并排摆在一起的斯科兰旗帜时,他又是一阵恼火。
“李斯特兰人已经派出了他们的爪牙了,那我们的又在什么地方?”
参谋或者是军官们无一人应答,谁都知道这个爪牙指的是谁,路易伯爵这是在催问斯科兰人为什么不上去当炮灰。这话私下里说说就算了,谁敢接话?斯科兰的佩斯提伦名义上的确是盟友而非附庸,这个话茬谁接谁倒霉。
又一个年轻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路易伯爵不耐烦的抬头看去。这人爱德华倒是认识,正是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夏尔,雷诺国王眼前的红人。
“情况怎么样了?”路易伯爵耐着性子问道,夏尔虽然只是小贵族出身,属于真正贵族眼中的“平民”,但是谁让他受雷诺的青睐呢?路易也只好压着点心中的火气。
“外面简直是人山人海,想要出去的话,我们可能要先找条船。”
夏尔笑着用这样一句俏皮话回答,倒是大大缓解了一下帐中紧张的空气。毕竟,有这么一位浑身上下不断散发怒气和怨气的统帅在,帐篷中的气氛没法不压抑。
“我没心思开玩笑!”
“放轻松点,将军。我们的小伙子们打的很顽强,至少到现在为之,那些在船板上跳舞的家伙还没讨到便宜。至于那些提利尔人?好吧他们的确造成了一点麻烦,虽然说其麻烦程度大概也就相当于一群欧克。”
“他们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难说,将军。毕竟就算那里是几万头猪,要抓的话我们也得费不少力气。”夏尔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出了事实,要是李斯特兰人真的这么不堪一击,上一次帝国内战的结果可能就要变一变了。
但这显然不是路易伯爵想要的答案,夏尔听到他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回答,脸涨的反倒更红了。
“那些斯科兰人在哪?我们正在前面浴血奋战,他们难道就可以躲在背后看戏了吗?”路易伯爵又忍不住像是一个絮叨的老太婆一样抱怨了起来,夏尔继续面带微笑的听着,听他从斯科兰人抱怨到这连风都没有的破天气,再到为什么查理曼海姆人丢掉了提利尔这块土地。
很奇怪不是吗?这样一场几万人汇聚的大会战,统帅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夏尔在装作用心倾听之余,也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声政治斗争的丑陋。
倘若说之前双方的斗争好歹还算是在为这个国家着想,但自从少壮派“支持扶持查理曼海姆”的“投资”成功,进而有力打压了李斯特兰中州势力之后,这斗争就开始多少有些变味了。新与老的碰撞,在军队也好,在政界也好,总归不会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