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饭后，老人身体不好倚坐门前，上学的小孩做完作业就自己玩耍去了，只有家里主事的大人还有许多琐碎的家务需要处理。
已经上学的我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找上了正在忙碌的芦枝。
“帮我签个名字呗，老师要求的。”
在大人忙的时候打扰他们是要挨骂的，但是如果说明是老师的要求，那么即使他们再不耐烦也还是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费力地放下一大背篓的苕叶子，伸手接过我的笔记本。笔记本交接的那一刻，我无意间蹦到了她的手，一双满手老茧的粗糙的不像样的手，这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这一瞬间的触感竟让我从梦境之中脱离了出来，像是在看一部糟糕的电影，看着曾经的自己。
小时候的我曾经被老师要求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母亲”。我学着从作文参考书里学到的，假模假样的写到“我爱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十分伟大，她很爱我。”
为什么？
因为“她在我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的照顾我。”
语文老师给我A，我当时很开心。但我一直不敢拿给妈妈看。
小时候的我很懦弱，我总喜欢黏着她，像是一个小跟班跟着她从房子的那头走到那头。夏天里，若是突然下起雷雨来，我真是恨不得钻到她的怀里去。
正是因为很黏她，所以我也偶然的知道了她曾经的梦想。
在她卧榻的房间里，我像是一个侵略性的探险家一样在她的房间里探索。她的房间有些简陋，简简单单的梳妆台上立着一面镜子，没有化妆品也没有面膜，木质的小方桌上是一些破了的旧衣服，屋里除了梳妆台和桌子外就只剩下一个大衣柜了。木质衣柜是结婚时和梳妆台一起买的，大大的衣柜里衣服被整齐的摆放着。明明是些穿了好多年的旧衣裳却不舍得丢掉，即使破了也只是修修补补，以致于自己身上永远穿的都是破补丁。
我在清一色的长裤，衬衫里找到了她不被人知的一份挚爱——那是一件赤红色的连衣裙。它被好好的折叠，放在衣柜角落的一个盒子里。
“这是您的裙子吗？好漂亮啊。”我衷心的夸赞，但是她却有些不好意思，那一瞬间，她就像是一个秘密被戳破的少女一般羞涩。
“啊，是啊。”
“您为什么平时不穿呢？我觉得您穿上应该很好看吧。”我一点没意识到我的话又一次唤起了她掩埋在心中的往事。
曾经，普通的山村里有一个爱花的姑娘，她有着高超的育花技巧，每一年她的花朵都是邻里乡亲中开得最鲜艳的。当花儿盛开的时候，她会挑选出最漂亮的一朵放在自己的床头，每天从花中醒来然后在鲜花的芬芳中睡去，花就像是她的生命一般。她还会挑选一朵别在自己的头间，花儿衬人美，十里乡亲里的年轻男子都喜欢上了这个美丽而又能干的女子。这位秀丽的女子最后在一个男子的猛烈攻势下决定与他结婚。
婚后，这名女子，死了。
这名女子的前半生，死了。
她的花从结婚的那刻起就枯萎在了床头，从生下她们的子女开始就被葬入了地底。
这个爱花的女孩悄悄的把自己曾经深爱的花朵埋进黄土。不知情的丈夫和孩子问她：“怎么不种花了？”
女孩只是假笑着说：“不喜欢了。”
女孩的悲伤无人可懂，即使有人看出端倪表达同情，那同情也不是因为她的悲伤，潸然泪下的悲剧从来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孩子”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那件裙子，那是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做的。给当时的自己做的。”
“臭美的。”她强忍着自己，哽咽道“那时候挺喜欢做这些手工活儿的，当时还想着当个裁缝呢，结果还是自己没本事。”
“那件裙子，我现在应该是穿不成了，胖了。”她淡淡地冲我笑，又恢复了平静。
一切的过往都被淹没在一片无底的深渊中，外来者想要了解，却没有门路，好不容易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但是那突如其来的悲伤却如深邃幽远的黑洞将人带进了那无底的黑洞。
当我经历世间的许多沧桑之后，我终于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我悄悄会想当年与他们的不快，我突然醒悟过来，曾经造成不快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而是我没能理解他们。我并不是说我就是错的，他们一定是对的，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单纯的真相——我的爱比不过他们，我不够爱他们。
我仍然记得她哭的那一次，我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悔意。她那时候哭得多委曲，她悄悄的躲进房间里坐在梳妆台前，头埋在两手之间，看见我走进了房间，她却假装没有什么事一样抬起头来，明明眼泪斗大簌簌之下，明明声音已经是哽咽到说不出话，明明心里是不愿意，但她还是装作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那你去吧。”
我当时不理解，我也被她的情绪弄得十分低落，我觉得她好怪。
“芦枝怎么啦？你们吵架了？因为什么？”木犀问道。
我们一起从眼镜店里出来，木犀是来帮我付眼镜钱的。
“还不是因为这个眼镜呗。”我心情沉重的说道。
“我很多天前就跟他们说了，我说‘暑假里我想换一副眼镜，我这副眼镜还是有些老了，有些时候都看不清了’她当时听了是同意了的，说‘哦...那行啊。’”
“那怎么？”木犀接着问道。
“对啊，我也不懂，我今天在这里选了一副眼镜，跟老板说了等会儿就来付钱。然后我回来跟她报了价格，然后，然后，她就又不同意了。”
“多少钱？”
“五百。”我低声说道，我在店里选择的时候，精挑细选，不好看的不要，太贵的不要。我自认为我选得已经很便宜了，我的要求不算太苛刻。但是...
我的要求不过分，我至今都这样觉得，但是我对她的态度实在过分。我不该和她争执，我不该说“我已经是很克制了，这已经是很低的标准了，难道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我不该在她伤心流泪的时候摔门而去，更不该在那之后一段时间里恨她，讨厌她。
我当时为什么就想不到，其实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也曾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也曾有过闪烁心间的梦想，她曾今也是一个爱花的少女，但是当家庭里的重担压到她的肩上的时候，她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执念，她不得不用她那柔弱的身躯纤细的手臂支撑起一个沉重的家。
她辛苦将孩子养大，放弃了自己，只留下这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