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pril 30'200……5，our child be……became the phan……phantom……”
拳头垂直落下，录音机被砰地一声砸得几近断裂，但这于数百年间良好保养的简易装置仍未彻底损坏，外壳缝隙之间仍有歌声断断续续，“we na……med ……the life……o……of phantom……”
拳头再次落下，这次录音机彻底变形损坏，伴随着爆裂音歌声也夏然而止。那只手抬起后干脆地甩了甩沾满黑色手套的细小碎片。
归于寂静的狭小居穴中少年独自巡回了两圈，期间他分别随手用水杯砸碎了停止的钟表，蓄意将平地锅插入几乎散架的长桌，无意间碰倒了一连串价值连城的藏品，最终满心恶意地将保险柜的整张柜门卸下。
保险柜中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固态食品洒落一地，少年将一颗机械头颅放在食品堆中，自己也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之后从成堆包装相同的食品中取出一块，剥开了包装。
“小鬼！告诉你多少次了，吃饭前要把手套摘掉！”那颗机械头颅大声提醒着，它粗略看上去拥有人类颅骨的形状，但完全不具备正常人的面孔，最糟糕的是左半边已经完全被烧焦，似乎用手指戳两戳就要当场崩塌为粉末。
少年没有听见般一边大嚼特嚼，一边用被手套包裹的，略显粗重的手指在食品堆里翻来找去。
“找什么呢，这不是全都一个样，我还以为保险柜里好歹装些稀奇的物件，真是白白期待，事到如今，这群家伙也没落了。”机械头颅似乎并不在意少年充耳不闻的态度，像是大赛解说员般不愿住嘴。
“喂，别光顾着自己吃，我也需要补充，我……”下半句还没出口，少年便将咬了一半的食物猛地塞进机械头颅口中，随手撕开了另一袋。
“混蛋！我不是教过你要注意个人卫生了吗？你吃了一半的东西……”这次少年将没开封的食品整个塞了过去。在机械头颅忙着呜咽的两分钟间尽可能地将食品塞入挎包，拎起机械头颅，一脚踹开了紧掩的门。
“呸……呸，呸呸呸。”机械头颅拼命吐掉包装袋，“你真是，说了也白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少年顿了顿，转身对着门口深深鞠了一躬，之后大步走到一旁花园中的坟墓前，毫不停顿地飞起一脚，将脆弱的墓碑拦腰踢断，最后像是急着赶车一样，一路欢快地小跑着离开了，甚至没忘记从挎包中摸出一块食品塞到嘴里。
他身后是一片五彩缤纷的花园，花园中恣意生长的杂草与野花簇拥着断裂的墓碑，花园旁是一扇门锁部分缺失的门扉，门扉上方五百米之间，充满了各色楼梯与门巷的残垣断壁，如果用望远镜仔细眺望，会发现街巷间立满了石质墓碑。
“小鬼，起床了，醒醒，别睡了！”
穿过狭长缝隙的尖锐风声呼啸而来，蜷缩着的少年渐渐舒展身体，迷迷糊糊地坐起了身。
“你真是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着啊？”
少年脖子一歪，缓缓向着另一侧倾斜。
“醒醒！！”
少年周身一抖，用难以聚焦的双眼扫视周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抬起拳头狠狠锤了一下机械头颅。
“我不是你的闹钟！”
少年依旧充耳不闻，一边大大地打着哈欠一边在全身上下摸索着，确认有没有什么在睡梦中丢失。他黑色的套装全身上下充满了意义莫名的收纳袋，领口处的金属铭牌上隐约刻印着字迹，但似乎经过了某种剧烈摩擦，早已不可辨认。
确认了没有任何遗失，少年叼着固态食品站起身。他正位于一道巨大缝隙右侧，缝隙由两道高耸的金属墙壁交错产生，缝隙外侧建造着一条足够三人并肩的通道，少年没有任何可以计量时间的工具，按照他的生物钟来计算，他已经在这条通道上三次进入睡眠了。
这条通道远比他们想象得要长。
“早安早安，早安体操！”机械头颅状似快乐地唱着无意义的歌，“今天也是好心情，黄昏起床，愉愉快快到天明。”
少年跟随歌曲机械一般摆动身体，那是一整套早操，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食品上，终于在第三小节时不小心踢到一旁的挎包，整袋食物随着机械头颅的悲鸣跌落深谷。
少年失落地趴在通道边缘向下张望，下方却一直没能传来物体落地的回声。
“又回到没有食物的状态了……全白费了……”机械头颅悲痛欲绝。两人在漫长通道上的第四天清晨，早间体操只进行了三小节。
就这样在缺少食物陪伴的情况下又度过了十九天，少年终于到达了通道的尽头。伴随着微不足道的饥饿疲劳，以及失去食物后巨大无匹的悲伤，少年再度进入了睡眠。
“喂，你看这个……”
“这是……管道里的人？”
“不可能，我的记忆体可是花大价钱改过的，管道里就没有过这么一张脸。”
“但是看起来是人类，不能把人类丢在这种地方……”
半梦半醒间少年听着来历莫名的对话，想起上衣口袋中剩下的半块固态食品，那是自从挎包丢失后就一直珍藏至今的，与路上捡到的漂亮石子一起贴身保管。
但愿它不会被这群家伙偷走，少年默默祈愿着进入梦境。梦中鲜花盛开，他大声欢呼着挥洒汗水，将花园中成排的墓碑依次踢飞，花瓣与碎枝在空气中翻飞，机械头颅大声歌唱着墓碑上的每个名字，每个他朝思暮想的名字。他一路踢到第十块墓碑，上面笔画工整地写着，“豪猪罗德”。
十三小时后，少年悠悠从睡梦中苏醒。他从温暖的被子中坐起，用手掌再次感受枕头那微妙的硬度。
“啊……你终于醒过来了。”门口站着一位少女，她满面微笑，将一碗乳白色的汤汁放在少年面前，“这是我给你留下的。”
少年仍旧盯着枕头，捏了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醒了也一句话都不说啊，真失礼。”这么说着少女却依然在微笑。
“他就是那个样子的，不用管他。”机械头颅大声道。
“姐姐，姐姐……姐姐！”机械头颅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之中，无法表现情感的脸上始终如一地严肃。
“这个人偶是哥哥的，所以不能抱着乱跑哦。”少女接过机械头颅，端在眼前，“最近的智能人偶已经这么厉害了吗？只剩下头了竟然还能说话，真是不可思议。”
“你比小鬼还失礼，快放我下去。”少女将机械头颅放回孩子们手里，“要好好对待头先生哦。”
孩子们奶声奶气地齐声回答，“好-的-”，又一股脑跑出了门外，只留下机械头颅的声音渐去渐远，“喂！喂！我可不是陪小孩子玩的玩具！你这小家伙，不准揪鼻子！给我放尊重点！”
“突然跑来又突然走掉，小孩子真的像是风暴一样呀。”少女回过头，却发现床前的汤汁已经被喝得一干二净，床铺也空空如也，只有床边的窗子兀自打开着。
少女爬过床铺向下看，见到少年蹲在窗下，正在观察着一支黑色的蒲公英。
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在窗栏上支起下巴，“真是个奇怪的人，难道说你才是智能人偶吗？”
“早安早安，早安体操，今天也是好心情，黄昏起床，愉愉快快到天明。”
“头先生，你又在唱奇怪的歌了，还有小鬼，别跳舞了，快来吃饭。”少女双手端着不同的盘子，“今天是蠕虫饺子哦。”
“蠕虫饺子，蠕虫饺子！”孩子们喧闹着举高机械头颅，“头先生和蠕虫饺子。”
“不要吵，都记得自己的座位吗？”少女故作严厉，举高盘子避免被碰洒。
“头先生，差不多也该告诉我小鬼的名字了吧？总是小鬼小鬼地叫来叫去太失礼了。”
“小鬼就是小鬼，除此之外怎么还可能有其他名字？”
“头先生头先生，今天也说一个那个吧。”坐在机械头颅旁边的男孩子期待地提议。
“既然你们这么想听，”机械头颅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就说最近的一个吧，我和小鬼遇到他时他正把自己关在一个洞穴里，里面放着奇怪语言的音乐，还把大把大把的食物锁在保险柜里。最可疑的是你们知道这家伙住的洞穴在哪里吗？在一座城镇的地基上，镇子里早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他独自住在一座死镇里。”
“他每天不做其他事，只知道用地基上的石料为镇子里死去的人打造墓碑，一家一家地打造，到最后街巷上立满不同人的墓碑，根本没处落脚。他一直干了一百三十年，年老后因为很难自己搬动石料，就做了一个机械人偶。我们到洞穴门口时才发现……”
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嘴边的饺子啪嗒一声掉在盘子里。
“……他早就已经死了，只剩下完成了最终指令的机械人偶独自坐在洞穴里听那种奇怪的歌，你们知道最终指令是什么吗？”
“哼哼，当然是他自己的墓碑，他生前为所有人打造墓碑，却唯独忘了自己的。人偶倒是尽心尽力，在他的墓碑周围建了一座花园，为了墓碑不被杂草吞没坚持修剪了二十年。”
“头先生，你没发觉这些诡异的故事不适合讲给孩子们听吗？”少女面色复杂。
“诶？！”机械头颅大受打击，看向无动于衷的少年，“会吗？”
“梢！梢！”门外传来呼唤声。
“啊，是叫我的，可能是配给。”少女一路小跑到门前。
“小鬼，这里也呆得够久了。”机械头颅费力地咀嚼饺子，“同一个地方滞留太久不是什么好事，那些家伙即便脑子里长了虫也不会跑到管道里来吧，管道可是人类们聚集的地方，人类可是像老鼠一样喜欢在管道里聚集呢。”
“像老鼠一样？”小男孩儿问道。
“没错，老鼠一样，不过你们是好老鼠，你们的姐姐也是好老鼠，哦……”机械头颅嘿嘿地笑着看向小鬼，“……都忘记了，你也和人类沾亲带故啊，抱歉了，小鬼，当我没说吧。”
“呦，梢，几天不见，这不是又变漂亮了吗，好样的，孩子们还好吗？”
“罗德叔叔，你怎么回来了？我没收到你的信啊？”
少年放下手中的饺子，将手套指尖的油渍舔舐干净。
“哈哈哈哈，那边的管道工在路上被袭击了，大家的信都寄不出去啦！”
少年站起身。
“喂，小鬼，坐下。”机械头颅低声道。
“家里来了新的客人哦～”
“是嘛，哈哈，我听说了，是个带着人偶头的孩子对吧，我在路上也听到了些传闻。”
“小鬼，没听到我说话吗，想想我教给你的，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最后作出判断……”
“还有这种事吗？”梢跨进门内，她眯起双眼开心地笑着，“没想到竟然捡到著名流浪汉了。”
“你既没看到，也没听够吧？”
机械头颅语毕，跟在梢身后的巨大身影踏步进门。
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影子惊鸿般掠过梢的眼角，撞击声在身后爆破，少年的瘦小身影被高高抛起，砸碎了整张饭桌。
“就跟你说别在吃饭时动手！既不会看气氛又不听我讲话，搞成这个样子！”机械头颅惋惜地看着洒落满地的饺子。
“我真是活得太久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流行这种粗暴的见面方式吗？”罗德挪动硕然的躯体，摆动头部活动险些被扭断的颈椎。他的面部被金属头罩包裹得严严实实，头罩上除了简单的孔洞留给眼睛与嘴巴外，其他部分都密布钢铁尖刺，视觉效果如同外翻的铁处女。
少年从满地狼藉中爬起身，拎起机械头颅。
“诶……为什么……”梢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了。
“梢，没关系，把孩子们带到房间里去。”罗德缓步接近少年。
“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头先生，还有小鬼，这里的所有孩子，包括这个院子，甚至这处管道里的所有人，都是罗德叔叔来照顾的，别看他外貌很可怕，但其实是很好的人，是大家的依靠。罗德叔叔，这两位客人虽然不是管道里的人，但是都很善良，是可以信任的，刚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梢，按他说的做。”机械头颅说。
“没错，梢，你是姐姐，要把孩子们照顾好。”罗德将嘱咐作结，转向少年，“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你的传闻，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排在前面的家伙这不是根本没争取到什么时间吗？”
见罗德这边讲不通，梢快步走到少年面前，“听我说……”
少年伸出拳头，阻止梢进一步接近，随后将拳头翻转，摊开，露出掌心的半块固态食品。
“呜哇，你竟然还留着呢……”机械头颅说，“梢，那是小鬼送给你作为感谢的礼物，是他一直舍不得吃的半块固态食品，你就收下吧。”
梢看着掌心的半块食品，竟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词语。
少年扶住梢的侧肩，轻轻将她推到一旁，迈步向前。
“态度很坚定，那就没办法了。”罗德的面孔藏在面罩后，看不清情绪。
随着双方不断接近，机械头颅大声提问，“开始之前我确认一下，你是哪个？从头罩来看应该没错，但是我不记得你，我要负责统计名单，快告诉我你的名字。”
罗德听后停下脚步，状似为难，片刻之后放弃了般继续迈步，“名字只是记号，并不重要。”
“你等等，等等，这种事不能着急，必须要把名单和人物对照起来，不然误伤了其他人怎么办，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我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负责。”机械头颅沉默了下来，他眼窝中隐约有光芒闪烁，似乎在记忆体中搜寻着什么。
现场一片寂静，两人已经近在咫尺，罗德高大的身体投下黑影，将少年笼罩其中。
“仔细一看你不还是个孩子吗？对自己做的事有概念吗？”罗德低头盯着少年。
少年看向机械头颅。
“确认了，被称为豪猪。”机械头颅说，“全部是刺的头罩，就是这个，豪猪克罗德，你现在叫罗德了？那么就该叫你豪猪罗德了？”
罗德歪头略作思考，“哪个都可以吧？”
“那就把你从名单中划去了，很抱歉，豪猪罗德先生。”
“客气了。”
霎时间两人同时动作，罗德扭动的身体遮挡了交锋的瞬间，半秒后他如同失去了力气般单膝跪倒，少年则炮弹般横飞出去，受到撞击的墙壁展开层层波状裂痕。他的左臂在这一击中脱臼了，无力地垂在一边。
“原来如此。”从面罩口中吐出大量蒸汽，罗德重新站起身，“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没能争取到时间了。”他撕裂背部的衣物，露出后肩的两处引擎排放口。
少年抖落周身灰尘，于飞扬的尘埃中保持跪姿，就这样利用地面将脱臼的左臂还原，骨节的组合声咔吧作响，少年伸出复原的左手，按住了滚在一边的机械头颅。
“果然要使用吗？对方的出力更强，能源系统的类型差距太大了，拖得越久越不利。”见少年默不作声，机械头颅桀桀地怪笑起来，“那就来吧，无趣的工作快点结束才好。”
庞大的黑影再度笼罩少年，右肩的引擎排放口中一圈圈青蓝色火焰被点燃，于蓄力中腰部扭转，扭转，再扭转，罗德握紧了拳头。
迎面的骤风！少年以精确的幅度偏头，罗德的拳头擦过他的脸颊，重锤般击穿了少年身后的墙壁。
“拉开距离！”机械头颅大吼着。
罗德没有拔出手臂，而是推动它横向摆动，如同鲨鱼鳍般一路破开墙壁紧追少年。少年弹射一样跃起，以罗德的肩膀为踏脚再度跃起。
罗德回头，少年正如蜘蛛般蹲踞在远处，他手中的机械头颅不见了，准确地说，他将机械头颅戴在了头上，机械头颅的体积稍有扩展，如同一枚形制诡异的摩托头盔。
头盔面部的T字形裂缝缓缓亮起光芒，来自其内部的机械音开始在少年耳边响起。
“登陆者钱格莱特，已确认身份，身份下对应机能存取已开放。欢迎回来，距离上次登陆时长为1032小时37分03秒，本次登陆将如实记录在案，工作愉快。”
“你是……第一小队的钱格莱特，你竟然还活着。”罗德说，“不，这也不算是活着吧。”
“别听他废话，小鬼，速战速决，虚假登陆太久会被抓个正着的。”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身体伏低，抓地的五指不断着力，手套材质发出轻微的撕裂音。罗德双肩的引擎排放口同时启动，热气在他脑后形成一道扭曲视线的高温屏障，他先行启动，全力向前。少年黑色的身影随之一闪，他蹬地的瞬间形成了一次音爆，在突进加速中形成了第二次空爆。在惊人的相对速度中少年过剩的演算量发挥了决定作用，他巧妙地在空中扭曲身体，从罗德的双拳之间穿过，用右膝猛击罗德的面部。
罗德如同被撼动的山脉般后倾，少年在半空中改变姿态，全力踏向罗德的咽喉，罗德被踏倒在地，地面顷刻间形成一片波状凹陷。
“解决了。”机械头颅看着脚下的罗德，这个状态下他与少年共享同一副视野，此刻眼前正有数不清的字符闪过，其中一处从罗德颈间将图像放大，充分展示了损毁状况，“小鬼，这下就完成了名单的四分之一，刚好一个小队的数量，时间稍微有点紧张，以后要加快速度了。”
身后传来跌倒的声音，少年循声看去，看到梢跪坐在地上，她的神色平静，毋宁说是一种呆滞，大概耗费了足足半分钟，那张俏丽的脸上终于开始产生裂痕，渐渐垮塌，变成一张哭泣的脸。
“不要同情，”机械头颅说，“我们必须在他人与自己的不幸间做选择。”
少年转身向梢走去。
“喂喂，目标已经解决了，别犯傻，后悔改变不了事实。”
少年一边走一边疲惫地脱下头盔，机械头颅离开少年的头部后不断变形，最终回到最初的大小，内部的电子音不知辛劳地说明着，“确认到登陆退出，本次登陆耗时1分42秒，所有下载机能将在退出后失效，如有任何并发症状产生，请联系后勤资源部领取药剂。”
电子音中机械头颅仍在试图说服少年，“你必须逃脱死亡命运，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下去！”
少年不置可否，他来到梢面前，站定，对她深鞠一躬。
少年直起腰身，愣在了原地，他发现身后的光被某种物体遮挡，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地面。
“工作的时候不要被其他事物分心。”少年的后颈突然被捏住，“你要更专心一点才行。”罗德没有留给少年任何机会，毫不停留扭身将他抛出，少年在空中翻转调整姿态，但仍未来得及受身便撞击了第一面墙壁，他的合成脊椎成功抗下了第一次冲击，但随即在冲破墙壁后跨越街道，又冲破了第二道墙壁，纷落的灰尘石块将他彻底掩埋其中。
第二道墙壁的冲击如同跌落水面，少年闭上了眼。
“小鬼，总有一天这四十个人中会有一个知道你的存在，一条漏网之鱼。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动了摧毁你的念头，你就永远都逃不掉了。”
“你要永远缩在管道里等着他们找到你吗？也许要到明年，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明天，说不定就在三分钟后，你要永远担惊受怕地度过一生吗？”
“你不应该允许这种事发生，就像我不能容忍背叛我的人继续存在于世界的任何角落。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在哪里，在他们还未察觉你的存在前，找到他们，然后摧毁他们。”
“把我的头带走，我有摧毁他们的力量，而你要带我找到他们，这是约定。”
“约定不可打破。”
坐在第二道墙壁后的老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中的勺子砰地一声掉进汤碗里。他抬起头，顺着两道墙壁的缺口望过去，见到罗德正大肆扩大着墙壁缺口，企图穿过它走到街道上。这大块头的金属面罩严重凹陷着，颈部似乎也已经折断，毫无生气地歪在一侧，活像是刚从冥河另一头游了回来，老人腰盘一软，从椅子滑落到了地上。
“登陆者钱格莱特，已确认身份，身份下对应机能存取已开放。欢迎回来，距离上次登陆时长为23秒，本次登陆将如实记录在案，工作愉快。”
一只手自石堆中破土而出，少年缓缓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残破的躯体。
“根据您要求的下载内容，修复仍在进行中，不建议在修复期间剧烈运动，如有任何……”
电子音还未结束，少年已然高高跃起，他周身覆盖的灰尘在空中拉出长长的烟迹，随着旋转而扭动，犹如某种膨胀收缩不断交替的水母。
“哈哈哈哈哈兴奋起来了！真可怕真可怕，脖子都扭断了还生龙活虎的，没想到第四小队里竟然有这么有趣的家伙！”机械头颅大笑着。
少年与罗德纠缠着在两道墙壁之间不断撞击，烟尘在街道上画出之字形，忠实记录了移动轨迹。少年的身体在缠斗中持续破损又持续修复，他想要摆脱罗德，然而对方死死禁锢着他不肯放手。
“小鬼！修复身体用的素材下载量太大了！再继续下去打赢之前你的身体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们在输给对手前会先输给排异反应的！”
少年混乱中向着自己的后颈伸手，从那里扯出一根传输线，他尽全力转动身体，不惜主动折断另一条手臂为自己争取空间，将传输线尽头的端口插入罗德折断的后颈处。
爆炸声。先是左肩的引擎，紧接着是右肩的。混战中罗德已将引擎出力推到极致，少年通过端口稍稍加力便造成了过载。罗德整张后背都在爆炸中燃烧起来，几乎立刻形成了小型连锁爆炸，失去主推力的罗德终于难以为继，随即如同失速的飞机般被少年轻松甩脱，在漫天烟尘中轰然跌倒。
“小鬼，太冒险了，下次不要随便开启电子战，你的经验不足，会被反侵入的，幸好这次是个只知道增强出力的笨蛋。”少年蹲下身，机械头颅仔细观察一动不动的罗德，“这次应该没问题，确确实实从名单中‘划去’了。”
少年准备起身，然而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拿走也是可以的，之前我遇到过这类喜欢从敌人身上取走纪念品的家伙……喂，小鬼？”
少年身处一片深空之中，面前漂浮着巨大的荧光魔方，每个方块上都写满了登录名，魔方每次扭转，登录名便随之增加或减少，数据频繁刷新，登录名之间便随机地联结组合。而最右下角的方块正中，一串名字正飞速上浮，迅速占据了方块正中。
登陆者，钱格莱特。
之后在这串字符下方，又接连出现了另外两串字符，但这两串字符仿佛经过了重新排列，根本无法辨认。
“原来如此，虚假登陆吗？”声音来自少年身后。
出现在少年身后的是两个身材一致的人影，人影由无数纷乱的字符组成，无法看清五官。
“你不是钱格莱特，你是谁？”其中一个人影发问道。
少年不予回答。
“钱格莱特连续登录了两次，间隔只有23秒，如果没有如此频繁的连续登陆，我大概永远找不到你吧。”另一个人影说，“不过我很好奇，你是通过什么手段达成登陆的？”
如同接触不良般，少年的身影开始闪动。
“你逃不掉的。”人影说。
少年的身影消失殆尽，方块上名为“钱格莱特”的登陆名随之变暗，彻底融化于底色之中。
“找到他。”人影低声说。
“小鬼！回来了吗？”
少年一口气掀起头盔，电子音传来退出登陆的提示。
“立刻离开这里。”机械头颅变回原本形态，“登陆的位置一定被他们找到了，还不到正面交锋的时候。”
少年迈过罗德，奔跑了起来。
“不能靠近附近的管道了，资源富集区也不行，要找到新建设的，生物稀少的无人区，逃离网络能够覆盖的区域。”
少年飞速穿过管道尽头，一跃而出，随着下落猛踏地面，不顾脚下因重压产生的龟裂，又迈开了步伐。
“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了，他们会找出我还活着的原因，也会查出你的存在。”机械头颅在猎猎风声中大声说，“必须比他们更快，必须比他们更快！”
黑色的身影站在管道尽头。
“果然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我找到罗德的身体了。”另一人似乎拖拽着重物，“虹膜和脑内导管上的登陆码都没被取走，对方没有在收集登陆码，是用其他方式登陆的。不过他们把他埋起来了，还有写着罗德名字的墓碑，怎么样，墓碑你要拿回去留作纪念吗？”
“不劳费心，在来的路上我见过的墓碑够多了，现在光是看见就要反胃了。”
“胃部不适是你坚持食用固体食物的结果。”
“你能从注射营养剂中感到乐趣吗？”
“我不从摄取中寻找意义。”那人松开手，罗德的脚腕随着腿部摔落在地上，“死因是过载爆炸。”
“我不从残留物中寻找死因。”黑色的身影歪了歪头，“还有留下的人吗？”
“没有了，我清空了整段管道，附近的其他管道要去看一下吗？”
“没有必要，只要确保消息不会流出就可以了。如果是钱格莱特的话，一定非常谨慎，现在应该是躲在网络触及不到的无人区吧。”
“那接下来怎么办？先说好，一处处搜寻这类事能请你拜托别人吗？”
“没有必要。找到附近有可能的目标，留给他们的选择不多，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有网络的优势，无论他们再冒头还是从此销声匿迹，对我们来说都只有好处。”
“这样好吗？把被选为目标的人当成棋子摆布，也许会造成一定牺牲。”
“建造一座墓碑后死去和建造一百座墓碑后死去没有区别，”他说，“他们在选择退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死掉的虫子除了当作鱼饵使用外还能有什么价值。”
少年欢呼着踢飞了写有罗德名字的墓碑。
花园中遍地的黑色蒲公英随风飘动。
表情分崩离析的，梢的哭泣的面孔。
少年睁开了双眼，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截植物枯茎凑在眼前，枯茎顶端的黑色冠毛早已散落殆尽，整段茎体呈现风干的褐色，仅仅从这段枯茎看来已经很难分辨植物的种类，然而少年记得它原本的样貌，这是刚刚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东西-黑色蒲公英。
“醒了吗？要做早安体操吗？”机械头颅问道，“我可以给你换成新的曲子。”
“April 30'2005,our child became the phantom,we named the life of phantom TSUKUSI.It was a night with the red moon blazing beautifully.”
蜷缩着的少年伸出左手，猛敲机械头颅。
“喂！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要改掉直接动手的坏毛病！”
少年再次举拳。
“嘘，嘘，停下！今天就算了，但是你要知道，就算你再不喜欢我也有唱歌的权利，不需要你的看法！”
少年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他拎起机械头颅，一脚踹开通风口的栏口，右手抓紧金属边缘，就这样从通风口落下，只依靠右臂悬挂在半空中。
他们的脚下只有万丈深渊，四周还有上千个同样的通风口，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在这里如同蛇群般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整座迷宫。
少年高高举起机械头颅。
“好好……嗯……我看看……看不到。”机械头颅说，“什么都没有，只能考虑一下下面，雾下面似乎有桥，但是这个高度，未免有点……”
不等机械头颅说完，少年松开手，他飞速下坠，就此被弥漫的雾气吞噬，再也不见了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