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般的回旋体建筑空空荡荡，石阶沿着内壁螺旋升高，环绕着建筑正中圆筒状的巨大电梯井，犹如某种扭曲的节肢状化石。
左恩在阶梯上有条不紊地上行，即便在如此狭窄的阶梯上，他仍旧选择了远离墙壁的一侧，这是视野更开阔的一侧，更容易掌握变故的一侧。
这里的电梯仍在运行，事实上这是整层空间唯一的上行电梯，想要到更远的上层去，这里是必经之路。偶尔电梯井中会传来剧烈的运行震动，每次震动都伴随着簌簌落下的灰尘与碎石，如同一场尘封依旧的沙石阵雨，显得其间的左恩，更像是来自地底的黑色孤魂。
他全身的黑色套装上只有一处随着走动闪闪发亮，那是位于领口的一枚金属铭牌，其上清晰地刻印着他的身份-凡科产业安全保障部四级员工。
曾经存在的安全保障部中从未存在过四级员工，三级便是编号的尽头。四级员工是所谓的废弃员工，他们由凡科产业制造，归凡科产业所有，一旦难以控制，便只能在安全保障部内部废弃封存。
“探测范围内无生命体征显示，能源干扰强烈。”握在左恩手中的握手状探测器不时发出令人烦躁的干扰音。
“电力不足，探测范围缩减。”
“切换到节能状态，视野导航关闭。”
左恩不为所动，继续上行。
“生命体征警告！生命体征警告！”探测器的声音罕见的尖锐。
左恩停下脚步，抬起头。
阶梯上方不远处，一个孩子正坐在台阶上，正双手支起下巴，神色黯然地端详着左恩。
“好奇怪，你是凡科的员工？”那孩子的额头上长着一对形状怪异的触角，触角下的双眼漆黑，时时刻刻倒映着面前的景象。
“你听不懂我的语言吗？”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发音器官曾经遭遇过严重损坏。
沉默僵持了片刻，孩子扭头望向梯井，嘴里似乎在快速地嘟囔着什么。
片刻后，他又重新看向石阶下方的左恩，“十几个小时前，我们中的一员在中下段的阶梯上遭到了杀害，他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手里拎着一颗硅基生物的头部。”
左恩盯着石阶上方的孩子。
孩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触角，而后横起手掌在咽喉间一划，最后指了指左恩，“是你们干的吗？”
他的手指苍白，孤零零地停留在半空中。
左恩霍然拔枪！孩子纯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黑洞洞的枪口，枪声轰然作响。
这是充满果决的一枪，卡在左恩扣动扳机前的一刹那，碳烯弹头正中左恩的眉峰，无匹的动能将他的头部按在石壁上碾压，形成大片扩散状的凹陷裂痕。
左恩跌坐在石阶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他原本有千分之一的反应机会，但他没有选择避开要害，而是选择了用双眼确认弹道来向，这就是随之而来的后果，仅仅从头部来看弹头似乎在脑内充分爆裂形变，破碎组织呈现焦糊的黑色。
孩子略带惊讶地呆看着左恩的残骸，短暂寂静后，梯井中轰隆隆的震动声再度造访，一直去向底部。距离横跨整个空间，建筑另一侧的石阶上，枪口的硝烟正缓缓散尽。狙击手似乎确信猎物已经丧命，他站起身，遥遥地向这一侧打着手势。
孩子也举起手回应狙击手，电梯在此时返回顶层，这次它带回了几倍的震动感，噪音充斥整座建筑，震耳欲聋。
随着电梯去向上层，噪音远去。而狙击手依旧高举着手站在原地，他的防弹盔甲炸裂，弹头穿过他，在他背后的墙壁上留下微小的弹孔。
孩子震惊地扭头看向左恩。左恩举枪的手坚定如铁，他甚至没有改变跌坐的姿势，仅仅歪过头去以方便完好的右眼瞄准。
狙击手身体不断前倾，前倾，跌落深渊。
左恩无力支撑枪身的重量，随着右臂一软，枪体响亮地摔落在地上，顺着石阶一路磕磕绊绊滑到了远处。
他极度缓慢地用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来找去，最终摸出了那个握手式探测器。
现在聒噪的电磁干扰声又回来了。
“重新启动完成。”
“自检完成。资料库完整。检测到头部损伤，请指示。”
左恩无力地扣动手指。
“自我修复开始，基于安保协议，修复期间请关闭所有对外连接装置，保持静止。”
左恩不断转暗的视野中右下角有鲜红的字体在闪烁着。
自我修复中。
自我修复中。
自我修复中。
能源不足。
能源不足。
修复中断。
梯井轰然作响的噪音再度经过。
探测器啪嗒一声从手中滑落。
死寂的左恩身边已经没有任何生物的身影了。
触角与触角相碰，意识的火花由尖端连接，展开了一张弱不禁风的网络。
“看起来像是碳基生物。”
“不，不可能，只是体型上相似，碳基的身体很脆弱，但你看他头部的伤口，他的身体是由某种合成材料构成的。”
“等等，那是什么图案？”
“那是凡科产业的标志吗？”
“凡科产业的员工？好奇怪，凡科产业已经没有活着的成员了。”
“那一定偷盗得来的套装！不止一个，他们进入过凡科产业内部！凡科产业内部也许有大停滞前的遗留品。”
“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应该利用他们找到进入凡科产业的方法！”
“会是被那个梦境装置吸引来的吗？”
“不可能，那个装置已经沉睡超过百年了。”
“我们要怎么办？他们已经杀死了前哨的两位探索者。”
“我们要怎么办？”
“他的性能太优秀了，我们没有能够对抗他的武力。”
“不能战斗的人太多，会遭到剿灭的。”
“要叫醒它吗？”
“那我们就只能撤离旧列于维亚，我们同样没有控制生物型兵器的能力，这是孤注一掷。”
“在这里被他消耗更多成熟战力与武器的话，我们即便逃到其他层级也难以存活，孤注一掷是不可避免的。”
“要叫醒它吗？”
……
“必须提前撤离，让前哨从管道中开拓道路，尽量避开碳基生物的管道聚居地，那家伙苏醒后管道虫会因为恐惧感而成群迁徙，必须逃到虫群无法察觉的地方去。”
“这样做会破坏这层级的生态平衡，我们已经不能继续留在这一层了。”
火花们在黑暗中闪烁着，它们的频次最终达成了一致。
光线开始涌入，明亮的视野一次次扩大，模糊的成像逐渐对焦，清晰。
左恩抬头四顾。
什么都没有，左恩扶着满是裂痕的墙壁站起身。他头部的伤口依然清晰可见，被毁掉的左眼也没能得到修复，他用仅存的右眼眺望建筑顶部，之后扭头看向远处的枪体。
实际上左恩身陷遭遇战的地点已经十分接近顶部了，他在这之后只用了半天便到达了梯井顶部，空荡荡的圆形平台正中央耸立着一座八角建筑，墙壁与墙壁间以利落的钝角分割，每一面墙壁上都内嵌着一道锈蚀严重的电梯门。
左恩跨过最后一道石阶，迈向那道电梯门。几乎同一时刻，探测器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区域认知许可接入失败。”
左恩没有停步，继续向前。
“外部探测展开。”
“无生命体征存在。”
左恩加快了脚步。
“发现网络外警戒系统。”
“距离触发剩余五十三米。”
“系统入侵开始。”
“距离触发剩余三十一米。”
“系统入侵失败，申请二次入侵许可。”
左恩伸手触摸枪柄。
“距离触发剩余十七米。”
“入侵失败，申请三次入侵许可。”
左恩拔枪。
“入侵许可未通过，系统保护程序运行正常，反侵入跟踪载入。”
“距离触发剩余九米。”
左恩面无表情，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收紧。
“警告，距离触发剩余五米，依据安保协议，请……”
“检测到未知能量场存在。”
“强烈能源干扰，强烈能源干扰。”探测器的声音在干扰下产生剧烈的扭曲与失真，“检测到警戒系统失效，信号源处于安全距离之内，开始生命体征扫描。”
“未检测到生命体征，未检测到生命体征。”
就在左恩面前，地面上的灰尘如飓风般升起，形成惊人的涡旋气流，高度压缩的多孔物质不断分离又融合，固定形状，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五秒，之后骤然尘埃落定，一个纯黑色的嶙峋身影出现在了左恩面前。
“一直在恭候您的造访，一路辛苦了。”人影缓缓鞠躬。
左恩举枪。
“请听我说完。”人影抬起头，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光滑如镜面般的面孔。
左恩的枪口紧跟着那张面孔抬高。
“我是建设之初便设置在此处的接待使，电梯系统是独立的，因此并不受到外界网络的监控。”接待使的语气十分亲切，“根据检测您拥有通过警戒的权限，但是现在主梯的返回仍需要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三天六小时，所以要为您启用独立系统下的备用电梯，在三号门即可搭乘，请跟我来。”
接待使转身向着八角形左侧的一扇梯门移动，左恩放低枪口，老老实实跟在接待使身后。
“建筑内已经没有其他威胁了，您不必担心。”
停顿片刻，左恩收起枪，与接待使并肩站在门前。
“这里已经两百年没有受准乘客经过了，看到您来了真是高兴啊。”
电梯门吱嘎嘎地打开，接待使带领着左恩进入电梯，“距离上层最近的出口位于旧列于维亚西部，需要十三天，请耐心等待。”
“已经为您接入区域认知网络。”
左恩手中的探测器配合一般发声，“检测到区域认知网络接入许可……成功接入区域认知网络，现在投映空间立体解析图。”
荧蓝的圆形光环投影在左恩面前，光环颜色渐深，缓缓升起，构造出层层重叠的桥梁楼宇，详尽的立体地图就此成型。
左恩随手一挥，立体地图沙城般被击碎成无数颗粒，消失殆尽。
“您需要食物吗？”
左恩靠着墙壁席地而坐，闭上了眼睛。
“在您休息期间，我会为您修复头部的缺损，请尽情储存能源作为旅途的备用吧。”
十三天间左恩没有受到任何打扰，随着电梯的剧烈震动，左恩睁开眼时，他的左眼已经完全恢复了功能。
“已经到了，旧列于维亚中存在着非许可入侵的生物，您需要装备支援吗？我可以为您申请权限。”
左恩摇摇头。
“那我开门了，能见到您真的倍感荣幸，一路顺风。”接待使躬身施礼。
电梯门洞开。
弹头穿透外壳的沉闷响声。
特制弹头正中合成金属间的连接缝隙，击穿了接待使的前额，在脑中定向爆破，虽然入口只有手指大小，但却彻底破坏了整个头部。
左恩向着侧方纵身一跃，闪身进入电梯死角，第二颗弹头擦过他的脚边，在地面上爆炸。
“弹道模拟失败，无法确认对方位置，无法确认对方位置。”探测器红灯频闪。
“先生，狙击手位于三千米外的建筑物顶端，那里有一个制高点，这么远的距离是无法通过模拟弹道获得对方位置的。”接待使残留的头部破败不堪，但他仍有条不紊地开口，“建议您暂时留在电梯内部，我正在修复上传装置，修复完成后我会让电梯继续上升，越过这一层。”
“你是不会死亡的吗？”左恩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接待使，突然问道。
“我是没有生命的，先生。不存在生命体征，死亡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每时每刻都在老化和再生。”
左恩没有再说话，他在口袋中安置好探测器，转身扑向接待使。
弹头再度如约造访，由于左恩的突然行动这次对手在角度上稍有偏差，仅仅穿透了左恩的肩膀。
左恩伸手拽起接待使，用肩膀紧紧顶住他的后背，就这样推动接待使作为掩体，向着弹道来向放步飞奔。
狙击手连续开火，然而弹头无一不被阻挡在接待使坚硬的躯干里，子弹带来的动能与爆炸也无济于事，左恩反而在弹雨中不断加速。
“真是明智的战术，先生。”接待使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我已经数百年没经历过这样激动人心……”接待使的话没能说完，一颗弹头如楔子般嵌入，正中核心，摧毁了他的发音器官。
这颗子弹没有爆炸，是一颗独头弹。紧随其后的第二枪冷静迅速，同样命中核心，如同精准的撞针推动第一颗独头弹。
第三枪再度命中核心。
对手的战术野蛮，原始，愚蠢，但有效。他就像是不厌其烦地向着木楔落下铁锤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尖角刺穿吸血鬼心脏的那一刻。
安处三千米外，坚信猎物已无力反抗的猎人。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左恩抬起了枪口，反复闪动的视野突然平稳下来，辅助瞄准光标迅速缩小，最终在接待使的背部凝聚成一颗实心的红点光标。视野右下角弹出醒目的红字。
节能状态已关闭，输出功率上限开放。
左恩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后坐力将手臂掀起，左恩紧紧握着枪体，被迫向后倒去。
身处探测范围外的猎人主动将弹道缩减为一条直线，这与直接告诉猎物自己的位置无异，左恩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脱离枪口的弹头命中红点光标，它忠实地沿着狙击手的弹道逆行，一路摧毁了镶嵌在接待使体内的独头弹，穿越三千米没有任何下坠，直抵狙击枪的弹匣。
整盒弹匣在狙击手眼前爆炸，幸运的是在那之前弹头已经穿透了他的头颅，并在他上方的穹顶上留下了直径五厘米的孔洞。
“谢谢。”左恩将残破的接待使安置在电梯内。
接待使被毁坏的发音系统尚未修复完成，并没等待他的回答，左恩转身离开了电梯。
身着白色套装的人在屋顶间飞奔，套装后领上用红色印刷着“列于维亚保全”的缩写，那是硅基叛乱时代残余的安保套装，如今在其他层级已经很难再见到了，它们中的大部分依旧囤积在旧列于维亚，残留在数百年前的干枯残骸上。
旧列于维亚曾是镇压硅基反叛的前沿阵地。
奔跑者纵身一跃，重重踏落在街道上，腾起的灰尘缓缓落下，眼前两位同样装束的守卫正等待着他，他们就是最终的留守。
“三号阵亡了。他刚刚离开电梯，正往这边过来，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道路。”他瞟了一眼两人身后的地窖入口。“一号的进展怎么样？”
“就是这么小的一块。”
守卫们闻声也回头看去，走出地窖的人取下头盔，露出额头上的一对触角，“能毁灭整个旧列于维亚。
他手中的玻璃瓶不足手掌高，骨块般的物体静静悬浮在培养液中。
“这就是他们说的生物型兵器？”
“这是它的第三块脊椎骨。”一号说。
“这么小？你确定吗？”
“当然，你看，它还有自己的名字。”一号将瓶体旋转，露出一块残破的标签，上面粗糙地写着，基格。
“那把它留下，我们也撤出旧列于维亚，那家伙朝这边过来了。”
“五号，不要急，我们必须留在这里为它争取生长身体的时间。”
“别开玩笑了，三号在三千米外的高塔上狙击他，结果连五分钟都没争取到！”
“五分钟不够。”一号摇摇头，“至少要争取三个五分钟才行。”
五号愕然地看着一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胜败全看你们能争取多少时间。”
他用力将玻璃瓶摔碎，洒落地面的培养液在接触外部的刹那开始了剧烈的挥发。
左恩睁开眼，他坐在红砖灯塔的顶端。
海浪推动白色泡沫不断拍打着耸立的岩壁，水汽扑面而来。抬头望去，形如怒涛的层积云大团堆积，阳光不时穿透云层，映出成群海鸥的羽影。
左恩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漂亮吗？”
左恩猛然拔枪转身。
站在身后的女性拥有着令人倍感熟悉的面孔，但她又与最后一次相见时迥然不同。她留着简洁明快的黑色短发，微扬的眉梢与额发边缘形成巧妙的角度，架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明显是某种用于分割面部线条的工具，此刻她的目光正飘过镜框上方，观察着左恩的枪口。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她得出结论。
左恩放下枪口，沉默不语。
“又不说话，与女士重逢却连招呼都不打可真是你的一大魅力。”从发色到镜框到衣着，像是要配合左恩一般，她采用了一致的黑色。
“来夏，我必须立刻回去。”左恩说。
“不用担心，这场会面只会花费现实时间的0.3秒，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触如此大量的情报，回去之后你也许会流点鼻血，但不会有大碍。”
“既然你有0.3秒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你面前的东西，这是一种叫作海的东西。”
左恩再次眺望海面。
“液体与生物的集合。”来夏并肩站在左恩身边，“那是渔船，那是礁石，飞在天上的，是一种叫作海鸥的生物。”来夏对着远处指指点点。
“我花费了十七年时间挖掘旧列于维亚的资料库，这里的总AI在硅基叛乱后就产生了精神障碍，最后死于自杀，留下了大片可疑的端路与接口。从那里我窥见了旧时代网络的深层资料，大部分是旧列于维亚建设时期的人类的记忆。这片海就是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之一。还有我的衣服，也是来自于这些记忆。”
“总AI自杀后大部分警戒系统都处于弃用状态，所以我才有机会趁虚而入，如今我已经接管了旧列于维亚的所有局域权限，自从你迈出电梯，我就发现你了。”
左恩看向来夏，穿透云隙的阳光正披落在她脸庞上，为蓬松的黑发镀起一层金边。
“太久了，左恩，自从你跌落下层空间至今，已经过了五十七年了。”来夏轻声说。
海潮的声音远远传来。
“在没有能源来源的情况下，你独自修复花了多少年？”
“五年。”左恩说，“我从垃圾堆里找到了这个。”他摊开手，握手式探测器安安静静地躺在掌心。
“噗。”来夏突然笑了起来，“对于你来说这已经算是很懂得变通了。”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收获吗?下层是什么样子的，你看到星球核心了吗，有其他雇员在下层吗?”
左恩摇了摇头。
“那还是只有我们两个啊。”来夏点点头，“不回到凡科产业就没办法重塑我的身体，目标没有改变。”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原本寄居在旧列于维亚的低级蝶族似乎唤醒了生物型兵器，因为警戒系统全部被弃用了，所以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之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对于宁愿花费五年也要修复身体的一根筋来说应该很好对付吧。”
左恩点点头，最后一次望向海面，闭上了眼。
左恩睁开眼，传输线从墙角的终端接口中拔出，收回到了手腕下方。
“他有一柄单手持的武器，威力惊人，如果要伏击就要优先抢夺他的武器。”
五号回想着一号的话，俯低身体，静静窥视着转入街道的黑色身影。
“他内部构成中的机械部分也是一个入手点，我们拥有旧列于维亚的对硅干扰设备。”
五步，四步，三步……
“最后一点就是视野，我们的心跳速度是碳基生物的六分之一，热源反应也很低，但是却能用触角获得彼此的信息，在缺乏视野的环境中我们更具优势。”
两步，一步……
“平日里两人就能组成一个探索小组，如今你们有三个人，还多了一人作帮手，以杀死对方作为前提行动吧。”
左恩突然停下了脚步。
五号屏住呼吸，就在左恩脚前十厘米处，那里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分界，分界线之后是他们布置下的硅基干扰圈，干扰圈启动便是作战开始的信号，但此刻目标却精确地停在了分界线前。
左恩扭头看向五号的方向，两人在三秒间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对视。
被发现了。五号骤然起动，他沿着屋顶奔跑，抖手将随身的折叠复合弓展开，搭箭上弦，接连射出了三支烟雾矢。
烟雾迅速在街道上腾起，五号敏锐地捕捉到了二号的讯号，他已经自高空扑向了左恩。
太心急了！五号反手抽出一支透甲箭。
无视了视野上的障碍，左恩第一时间举枪对准二号前额，二号盲目的前扑将自己送到了左恩的利齿上。
透甲箭突破烟雾，刺穿左恩的手腕。
这意料之外的一击打破了左恩的反击节奏，二号于烟雾中灵巧地回转，抽刀向左恩举枪的手腕斩落。这是堪称完美的临场配合，二号的刀锋成功破开手部装甲，但却没能一路向下斩断手腕。
刀锋竟然被卡在了半途。
二号的瞬时判断毫不逊色于临场配合，他猛地举拳砸向刀背，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然而左恩的拳头先一步来到了二号眼前，这一拳推动着头部与地面撞击，将头盔以及其内部的头骨一并摧毁。
四号！五号在意念网络中大吼，他嘴边衔着一支爆破箭，另一支已然离开了箭弦。
藏身于屋顶的四号一拳砸下按钮，硅基干扰圈即时启动，干扰电流自地下层层升起。左恩猛地拉扯手臂，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近身战中二号死死拖住了左恩持枪的右臂，此刻左恩半边身子都被笼罩在干扰圈中。
强烈干扰为左恩带来了明显的动作僵直，手握式探测器发出刺耳的爆裂声。
第一支爆破箭在这一瞬间击中左恩的手腕。原本近身的二号也会被爆破卷入，这正是五号上一支箭选用了透甲箭的原因，但此时二号已经殉职，五号几乎是毫无犹豫地放出了这一箭。
第二支箭也紧随而至，它的目标是左恩的双眼。
两处爆炸接连爆发，左恩手中的枪体高高飞起，滑落在一边。
成功了！四号狂喜，他抛弃维持干扰圈的终端设备，飞身扑下，第一时间夺得了枪体的控制权，顺势翻滚，跪姿瞄准左恩。
触角帮助他在烟雾中辨认出了左恩的姿态，没有丝毫停留，四号扣动扳机。
“缺乏触发许可，请重新确认身份认证。”
四号愕然，再次扣动扳机。
“重复，您的触发许可没有通过，请到后勤资源部门重新确认身份认证。”
四号绝望地抬起头。左恩漆黑的身影笼罩了他。
街道上的烟雾终于渐渐散尽，五号缓缓放低复合弓，呆然地望着街面上的景象。
左恩重新将枪柄握在手中，他左脚踏着四号的手腕，随手处决了四号。
左恩扭头看向五号的方向，两人再度短暂地对视。
左恩举枪。
意念网络中有电流划过，一号扭头看向战场方向。
“辛苦了。”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总务塔大门前，原本洒在脚前的培养液已经挥发殆尽，地上除了粉碎的玻璃碎片，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一边轻声哼唱着未知的音节，一边从口袋中摸出手掌大小的金属盒，弹开，盒中排列着成排的球状物，它们由干燥的植物叶片缠绕而成，是蝶族擅长种植的一种类烟草食品。一号从其中捡出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之后又不满足般，将剩下的几颗连续塞入口中。
枪口指向一号的头部。
硅基干扰设备破坏了左恩的地图导航，让他稍稍花了些时间。
“果然拖不了那么久，时间根本不够生物型兵器自主成型。”
扣动扳机，一号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左恩用脚推动一号的躯体，确认对方已经失去生命反应，之后花了近一分钟在原地等待，直到他认为来夏提及的生物型兵器已经不会出场了，便转身向总务塔大门走去。
于黑暗中不断下沉。
疲惫的太阳渐渐远去。
寒冷。
空虚。
时间从血管中飞速流逝。
难以自拔。
最后一滴时间也离去了，他渴望沉睡，躯体就此落入了二维的夹缝。
沉睡和死去，都是为了醒来。
遥远之处又有什么开始了跳动。
扩大，缩小，扩大，缩小。
要更快，更强大。
直到醒来。
左恩身后，一号萎顿的躯体开始产生变化，异常的生命迹象迅速扩散着，仿佛某种液体生物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左恩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
一号面无表情地望着左恩的背影，那枚弹孔仍留在他的左眼上方。
似乎明白了什么，左恩转过身面对一号，难得一见的，他主动开口搭话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一号的侧颈突然炸开，喷涌的暗紫液体间一条近五米长的巨型蝎尾从伤口中凭空钻出。随后伤口大肆扩张，各色属于不同生物的器官接连破空而出，其中大半尚未成型便崩塌成为其他形状，质地坚固但却在频繁流动，不断生长也不断崩溃，躯体如膨胀的发酵物般飞速扩大，转眼间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它的真正形貌了，一号的身体也被卷入其中，彻底淹没在了混乱之间。
左恩抬头望着面前这巨大无匹的生物，任由它自我发展。数分钟后它便超越了总务塔周边的其他建筑，即便从列于维亚边缘眺望也能清晰地看到它的丑陋全貌，如果继续放任它生长，想必很快便会超越总务塔，成为整个旧列于维亚最高大的个体。
左恩拔枪，瞄准。
主导权限开放。
知觉系统禁用。
辅助系统禁用。
特化特征关闭。
警告，根据安全协议，将能源集中于武器系统的行为有可能造成……
安全协议关闭。
演算系统禁用。
基格混乱的躯体顶端，隐约的独眼正在成型，它一张一合，更像是某种口器，下方已经成型的肢体则以不同的角度袭向左恩。
左恩扣动扳机，弹头在空中画出一道笔直闪亮的直线，流星般一闪即逝，刺穿了基格的独眼，带动他臃肿的身体后仰。几乎同时左恩被击中，重锤般撞碎了总务塔的入口阀，被重重石料与金属掩埋。
短暂的寂静后，独眼骤然爆裂，然而基格却并未倒下，他后仰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静止，形成巫师帽般的歪斜姿态，头部正中的贯穿伤几乎立刻开始了自愈，焦黑的边缘飞速纠缠生长，更加突出的独眼正在形成。
左恩踹开压在身上的合金板材，从废墟中起身，用力擦去嘴角的黑色血渍。他环顾四周，看样子他刚刚撞碎的是底层回廊外壁。他已经没有能够开启知觉导航的能源了，只能依靠与开夏对接时对标记位置的短暂记忆。他需要更多能源的支持，只要能先找到来夏，就是他的胜利。
基格的独眼已经再生完成，它转动着，瞳孔暴露了出来。
他在与左恩对视。
左恩沿着底层回廊奔跑起来，但是体积差距如同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左恩拖入了他无法左右的战局之中。先是一条蟹钳般的肢体纵向砸断回廊，斩断了左恩的去路，随后赶到的是轻便的触手型，它们无视墙壁的阻挡控制整条长廊，令左恩如同陷入流沙般动弹不得。正当挣扎之际，面前的墙壁轰然洞开，一条蝎尾穿墙而入，径直贯穿了左恩的胸口。
短暂而轻易的胜负，基格炫耀猎物般将无力反抗的左恩高高举起，奋力摔向总务塔。
左恩像是一颗黑色的子弹般穿透了总务塔，没有明显的减速，左恩随即又穿透了后方的探测塔，一路拖动的烟尘忠实地记录了这条弧线，最终止步于建筑群中，烟瘴于尽头层层腾起。
基格缓慢地旋转身体，开始向着坠落地前进，他所经之处大量潜伏于建筑中，乃至隐藏在地下的虫类纷纷四散逃窜。这只是肉眼可见的一小部分，早在基格突破一号的身体成型之时，旧列于维亚地下的虫群便因恐惧感而开始了迁徙，其中甚至包含了大量捕食级，一如蝶族所言，流浪到其他层级的捕食级必将造成当地的巨大灾难。
左恩坠落地的烟瘴渐渐降下，露出建筑物顶端。
刺眼的白炽电流在烟雾下流动着。
基格碾压着建筑群继续前进。
烟瘴完全散开，露出了坠落现场的全貌。
这次坠落携带了惊人的动能，周围的建筑均被波及。以左恩为中心的波状裂痕四散开来如同麦田怪圈，圈内的建筑承重结构尽数遭到破坏，无一幸免，惨状堪比炮击现场。而在炮击现场的正中心，电流正将左恩与整个旧列于维亚串联起来。
坠落点是为整个旧列于维亚提供能源的地下能源场。
遍布全身的电流将左恩的所有错位关节一一拼合，他能感受到一处巨大磁场正缓缓与他契合，如同两个转动着试探咬合的齿轮。
然后极清脆的一声，咔。
咬合的齿轮飞速反向转动，牵动了所有机能的运转。纷乱的视野中电流从四周不断侵入，各类杂音中某个熟悉的机械声在默念着。
知觉系统启用。
辅助系统启用。
演算系统启用。
特化特征开启。
动态知觉开启，自动连入地域认知网络，地表辅助体系建立完成，弹道演算实时完成。
整体修复中。
摇晃的视野骤然稳定明亮，恢复代码飞快扫过。
左恩摊开手掌，其中躺着一颗形状独特的子弹。它的弹尾呈正方形，整颗弹体如同一座微型铁塔，拥有着尖锐异常的弹头。
此时他胸口的贯穿伤正以惊人的速度修复，但他似乎并未察觉，只是专心地检查子弹，将其装填在枪体中，跪姿瞄准。
电流如漩涡般向着左恩汇集，裹挟着沙尘与碎石漂浮起来，紧缩为一个慢速旋转的反重力电磁场。他的视野被沙石壁垒遮挡，但过剩的演算量每时每刻都在拆解着对手庞大的身体，重新制定着全新的实时弹道，辅助光标不断缩小，锁定了基格的核心。
基格的第三块脊椎骨。
基格怒吼着抛出大量触肢，然而磁场内部热量惊人，触肢还来不及接近便开始枯萎脱落。
警告！警告！能源过载！能源过载！
枪身剧烈震动。
枪体输出功率常规界限解除，推荐高功率枪体形态。
左恩手中的枪体自枪口开始一层层有序地开裂，热气自裂缝中喷涌而出，扭曲了视线。
警告！警告！临近机体崩溃阈值！主体意识抽离准备！
枪体达到了最佳散热姿态。
抽离完成，主脑弹出准备！
主脑弹出已被禁用。
警告！您的行为正在导致自身的死亡。依据……
字符与声音同时停止，左恩的安全协议仍处于禁用状态。
基格的距离已经极近，他的身体表面因高温而呈现焦黑的状态，灰尘在怒吼的声波中震荡浮起。
视野正中央突然弹出了一串鲜红字体，这正是左恩一直等待的字符。
执行强制弹出。
这意味着自己已经处于机体崩溃的边缘，左恩扣动扳机！
过载输出造成了整个磁场的失衡，旋转的沙石壁垒如水面般破裂，左恩被后推着翻滚了数米，持枪的右臂在后坐力中折断。
光芒决提而出，正中心的弹头准确击碎了重重保护之下的第三块脊椎骨，之后继续向上，击穿了旧列于维亚上方的层级外壁。而紧随其后的慧尾则席卷了基格的躯体中部，大半组织遭到烧毁，留下了一处骇人的空洞。
脱手而出的流星带走了大半个能量场，一时之间四野寂静，左恩静静躺在一片狼藉之中，任由残余能源修复着右臂。
过载警告解除。
机能自检中……
左恩闭上了眼。
左恩拔出插头，一松手，传输线自动缩回了手腕。
激活完成。视野角落中黑色字体安静地浮现。
他面前的是旧列于维亚的AI主机，此时投影孔上方，恍惚的光影交替宛如极光，极光在众多角度的光线折射中成型，逐渐完善出一个女孩子的蜷缩身影。那是长发的来夏，她的神情平静，像是就这样冰封了千年。
左恩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来夏纤细的眉峰微皱起来，全息影像没有一丝干扰，仿佛这个浮在空中的女孩真的存在于世，刚刚苏醒时的不适神色，乃至睫毛的翕动都纤毫毕现。
左恩仰望着蜷缩在空中的鲜艳女孩，在阴影中沉默着。
“左恩？”女孩抬起头来，满是肮脏的浮尘中，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左恩因爆炸而一片狼藉的脸。
就像她的手真实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