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之梦

作者:lelly 更新时间:2020/5/31 14:50:04 字数:15696

    只及常人膝盖高的侏儒焦躁地走来走去。

    他戴着大大的南瓜帽,嘴角叼着沉甸甸的白银烟斗,穿着一条滑稽的深蓝色背带裤,背着双手从房间东侧快步走到西侧,又从西侧快步返回东侧,这是他的第138个来回。

    斜倚在桌边的女性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目光随着侏儒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屋子中唯一的手摇灯不时闪烁着,她的右臂在昏暗灯光下格外引人瞩目,那是一整条设计精巧的机械义肢,义肢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明灭的烟卷,烟卷边缘急速枯焦后退,白银烟斗里的烟草也滋滋作响,整个房间被两个人搞得乌烟瘴气。

    “你停一下。”她终于不耐烦地开口道,她的左眼瞳孔以几不可察的幅度扩张,旋转,像义肢一样做工精良,那毫无疑问是一颗义眼。

    侏儒置若罔闻,一边频繁滑稽地迈动双腿,一边小声嘟囔着。门外充满了夜里不该有的噪音,呼喊声,撕扯声,撞击声,甚至爆炸声,就在一小时前,他们的屋子在一声爆炸中颤抖起来,灰尘纷纷从屋顶落下,电力就是在那时中断的,那之后伴随着手摇灯的发电声,侏儒已经在墙壁间完成了140个来回。

    “你停一下,我都要看晕了。”她提高嗓音。

    侏儒终于察觉了一般,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血洗岛,你不觉得这次很奇怪吗,竟然还没结束。”

    侏儒只得到了“噗呲”的一声嗤笑作为回答,血洗岛轻轻一抖手腕,将手中燃烧的烟头扔了出去。很难想象这是在义肢操控下完成的动作,烟头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在南瓜帽顶端,又弹开在一边。

    “搞什么!”侏儒灭火般手忙脚乱地扑打南瓜帽,向着血洗岛伸出中指,“上次说好了的,不准再往我头上扔烟头!”

    作为回应她摊开双手,表示根本不在乎这种约定,“我看你怕得膝盖打颤,想给你点反抗的勇气,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吗?”

    “蠢货,我这不是害怕,而是为人父母的担心!自己的女儿在清理场……”

    “哈?”血洗岛拍打着桌面向前探身,“梢是我捡回来的,身体也是我帮她补完的,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女儿了?”

    “做完手术立刻甩在一边不管的不也是你吗?”侏儒抱着肩膀反驳,“要是就凭你这个每天只知道与尸体和机械打交道的蠢货,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你再说一次那个词试试?”血洗岛上身前倾,跃跃欲试。

    “蠢……”

    话音未落,烟灰缸便呼啸着直奔南瓜帽,侏儒反应敏捷,翻身就地一滚,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炮击,烟灰缸擦着他的膝盖重重撞击地面。然而构成烟灰缸的合成材料坚实异常,它并未就此破碎,反而高高弹起,在地上连续做了三次缓冲跳跃,最终一路滚到门口,被一副靴尖轻轻停住。

    “真是受够了,你们两个是小孩子吗?才走开两分钟就吵成这样,今后我还怎么出门?”

    侏儒应声回头,见到一脸嫌弃的梢正推开门看着狼藉的现场,她用靴尖一踩一点,烟灰缸便乖乖跃起,落到她的手中。

    “都是那家伙……”争吵中的两人同时指向对方,异口同声。

    “不许狡辩。”梢眉梢挑起,一只黑猫应声从她的夹克领口中钻了出来,不知紧张地大打哈欠,它左侧耳朵上有一处明显的缺口,也许就是因为缺乏警惕留下的外伤也说不定。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稍稍看不到就把屋子搞的一团糟。”梢一边拖曳着沉重的金属箱一边抱怨着,她浅浅地戴着帽身巨大的八角帽,帽檐上架着同样夸张的骑行防风镜。如果她戴上防风镜,再深深拉下帽檐,小巧的脸颊大概就完全被遮掩其中了,梢偶尔会在与行商讨价还价时遮住这张俏丽稚嫩的脸。

    来到房屋正中,梢松开手,金属箱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这不是找到了嘛,果然是在清理场那边。”血洗岛欣喜地蹲在金属箱边,用义肢抹开金属表面的半透明液体。

    “是在巨蠕虫的肚子里找到的,小心表面的体液。”梢提醒着,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啊,等等。”血洗岛将一块临时储存器抛向梢,“这是这次的信息。”

    梢随手接住,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后门。

    “这种莫名其妙的交易也差不多可以停止了吧?”侏儒从柜子最下层搬出备用手摇灯。

    “她在做的是件危险的事。”血洗岛在操作口输入一串数字,金属箱的顶层盖随即弹开,“必须让她了解危险,习惯危险,不然就是害了她。何况救回她花了我那么大的价钱,”血洗岛拍拍金属箱,“这点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是有更简单的方式吗?你也多劝劝她放弃复仇这种没好处的事吧。”侏儒将手摇灯扛在肩膀上。

    “那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还沉浸在过去的执念里,那就谁都帮不了她。”

    “哪轮得到你说这种话。”侏儒暗自嘟囔着,在因这句话惹祸上身前便快步钻进了长廊。

    “这次清理很不顺利吗?怎么觉得花了两倍的时间?”侏儒穿越长廊追上梢的背影,就在即将进入浴室时被梢一把推出了门。

    “清理队的情报出了点问题。”梢拉开夹克,将怀中的黑猫放在侏儒的南瓜帽上,黑猫熟练地蜷起身,梢便趁机将八角帽搭在黑猫身上,最后把防风镜摞在八角帽上。

    “真罕见,我第一次听说清理队的情报出差错。”侏儒若无其事地迈步向前,“那个爆炸也是这个原因吗?”

    “那是清理队的交叉爆破。”

    梢再次将侏儒推到浴室外,这次她拉上了房门。

    30秒后,黑暗的浴室中传出梢震惊的声音。

    “咦?!电力又出问题了吗?”

    她拉开房门,低下头,见到一盏备用手摇灯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前。

    “早安早安,早安体操,今天也是好心情,黄昏起床,愉愉快快到天明!”

    “他就是那个样子的,不用管他。”

    “你比小鬼还失礼!快放我下去!”

    梢从朦胧的梦境中缓缓苏醒,地上的手摇灯正发出轻微噪音,照亮着浴缸侧面,浴室笼罩在一片质地不均的光晕中。梢倾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渐渐感到水温已经不值得留恋了,于是便移动因疲劳而钝感的身体,单手拢起潮湿的长发,小心翼翼地起身迈出浴缸,在昏光中摸索着毛巾。

    她只简略地换上了贴身衣物,拉开房门,低下头,这次等在门外的是一双黑暗中闪亮的眼睛。

    “糯米九?”梢在唇边竖起食指,“嘘。”

    黑猫糯米九打了个哈欠作为回答,无声地跟在梢身后经过长廊末端,又穿过两道房门,最终停步在一面高墙前。

    墙壁下方摆满了各色绘图用具以及操作终端,梢蹲下身,开始默默摇动手摇灯的手柄来重新发电,寂静中只能听到复合零件的摩擦声,糯米九轻轻跃上梢的后背,嗓间咕噜着拉扯她挂在颈间的毛巾。

    灯光亮起,梢伸手到肩头揉了揉糯米九。

    屹立在她面前的与其说是一面高墙,不如说是一张地图。这张地图完全由手绘而成,有些部分采用俯瞰视角,有些则采用侧面视角,这些区块彼此通过出入口相连形成了一串规模庞大的空间迷宫,它最初的入口与最终的出口都画着大大的问号,宣言着如果这个空间迷宫当真存在,那么这面墙上的也仅仅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现在是在……这里……”梢在昏光中眯着眼确认地图,随手从用具堆中捡出一根可擦笔,“糯米九,我们虽然没去过其他地方,但是今天也有新发现哦。”

    梢在写有“清理场”字样的地点上方画出一个小小的圈,“就在这里。原本这一层空间就处在夹层中,只有两处出入口,所以更容易控制,在出入口建立要塞,就可以截出一段用于生存的空间,大概也是夹层狭小的原因,捕食级格外稀少,巨蠕虫这类生物又可以充当食材,只要引导它们的行动路线,就可以设立清理场集中清理。最初找到这里的人真的很有眼光。”

    “但是过了今天,形势就要改变了。”梢在圈形中缓缓写出“3”字。

    “刚刚爆破坍塌形成的缺口很可能通往其他空间层,动静太大了,也许已经把危险的东西吸引来了也说不定。”

    “我们究竟还能安心留在这里多久呢?”梢若有所思地发着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会引发坍塌,也许还有其他潜在坍塌点没被发现,这样的地方再出现一个的话,防线就会全面崩溃了吧?”

    “必须制定脱离路线。”梢将糯米九揽到怀中,“我们只有四个人,你和蓝德的个子都很小,很方便,加上我和姐姐,只需要两辆摩托。”

    “路线不能向下,下面的阶层很危险,而且不知道附近构造体的真实形态,只能不停地向上,不知道上面都有什么。”

    “不过姐姐会不甘心放弃这里吧?她要是坚持不走就糟糕了。”梢歪着头自顾自为难起来,她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要不然打晕带走吧。”她叹了口气。

    梢记起她刚刚从昏迷中苏醒时,全身都包裹在各色器械与管道之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血洗岛,血洗岛的见面招呼独特得令人永生难忘。

    “为了防止你乱动我事先截断了你的双腿,如果这样你还是试图离开这张实验台,我就把你的眼睛也取走,懂了吗?”血洗岛用堪称艳丽的面孔如此说道。

    想来梢就是在这时学会了这种思考方式。

    梢盘起腿坐了下来,来自地面的灯光照亮她修长的双腿,以及右腿根部几不可见的接合痕迹,她将刚刚得到的临时储存器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确认了它的型号后,小心翼翼地启动了它。

    手掌大小的全息投影在梢面前展开,她悄悄松了口气。这类储存器大多被行商作为情报载体贩卖,其中绝大多数都采用投影播放的方式,但偶尔也会遇到必须与私人记忆体连通的型号,这即使在情报贩卖中也是一大禁忌,谁都无法保证这不起眼的储存器不曾在某个角落被植入过病毒。

    投影最初展开为一处筒状立体地图,整座建筑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为金属圆筒外层则是岩石外壁,沿着岩壁建造的石梯螺旋向上,直通建筑的顶端平台,平台上存在着金属圆筒对外开放的入口,那是一个电梯口。远在下方石梯中段,一处高亮不断闪烁着,镜头向着高亮拉近,少年的身影迅速清晰起来。

    他个子不高,深深垂着头看不见五官,肩背线条被黑色战术套装拉扯起来颇显锋利,可是仔细观察套装边角,便会发现它实际上并不合身,本该铭刻身份的金属铭牌也已字迹不清,显然这本不是属于他的套装,但这并不妨碍梢确认他的身份,少年手中拎着一件标志性的携带物。

    一颗机械头颅。

    少年站在一片狼藉之间,显然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他微微前倾,沿着石阶边缘向下眺望,像是正在确认落入谷底的对手。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持续了五分钟,直到确认了谷底再也没有传回任何回应,少年这才抬起头,途中望向镜头迟疑了五秒,但最终还是扭头向上,向着顶端迈出脚步。投影在这里作结,重新归于一片虚无。

    梢抬起头,并不是每一块区域都有直通上层的电梯,不同区域间的隔断很多都是毫无漏洞也毫无道理的。她的食指沿着墙壁上的地图游弋,在她至今为止所知的空间中,没有任何一块拥有如此规模巨大的通行电梯,这也就代表着她的目标如今已经到达了全新的区域。

    她已经落后太多了。

    无论身处的现状亦或远方的目标,无一不在逼迫着她行动起来。

    电量不足的手摇灯开始闪烁,梢握紧了拳头。

    血洗岛双手插在白色实验服的口袋里,叼着半截悠悠燃烧的烟卷。她的衣柜中同样及膝长的实验服还有十件以上,整齐地挂成一列。无论当天的衣着如何,她都会惯性地套上实验服,她是这个夹层空间中唯一的医师,实验服更多是在象征着一种身份。

    面戴防毒面具的清理队员人肉掩体般挡在血洗岛面前,运输巨蠕虫尸体的长队正从他们面前经过,其中夹杂着少量的捕食级,有些生物即便遭到解体,失去指挥的身体仍会本能地反击,因此直到送入冷冻库之前都不能放松警惕。

    “这次押送的人是不是太少了?”血洗岛打量着队列。

    “现场出了点问题,一部分留下看守现场了。”清理队员的声音伴随着被面具放大的呼吸声,他们目送最后一辆运输车离开,清理队员对着血洗岛行过礼后,一路小跑着跟上了队尾。血洗岛则习以为常地穿越街道,一头扎进了街角的暗巷。

    暗巷两侧重重紧锁,登上短阶后转过角落,一扇金属门微微开启,灯光透过门缝照亮蜷缩在墙角的人影,人影骨瘦如柴,怀中紧紧抱着一台棱角分明的盒状设备,设备传输线一直向上延伸,插入人影后颈的端口。

    血洗岛盯着那个人影,但是脚步却没有放慢。自始至终人影纹丝不动,血洗岛绕过他推开了门。

    “欢迎光临。”柜台后的机械人偶欠身的动作慢上了好几拍,仿佛全身关节遍布锈蚀。

    “那家伙呢?”血洗岛不停步地朝后堂走去。

    “先生在厨房。”机械人跟不上血洗岛的速度,转向侧面时血洗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后门中。

    “先生……在……厨房……”他用空洞的双眼望着后门。

    “喂,你的机器人生锈……”血洗岛快步闯入厨房,下一秒便愣在了原地,“……你在干嘛?”

    老板扭头看向血洗岛,手中还举着一支大号喷枪,他不时扣动扳机,从喷口中窜出的火苗几乎熏黑了顶棚。

    “我在制作食物。”老板认真地回答。

    “食物?你?”血洗岛的神情像是见到了邀请人喝茶的巨蠕虫幽灵。

    “你什么都不懂啊,食物是值得尊敬的东西。”老板将喷枪喷口对准自己的右眼,似乎在观察喷口内部,血洗岛一时之间搞不懂究竟是自己的生存方式过于谨慎,还是说这家伙就是个如她所见的白痴,“仅仅只是难吃就能杀人,难吃的食物与剧毒没有差别,但事实上人们会他人责备喂人吃下剧毒,却不会责备他人喂人吃下难吃的食物,这就是食物值得尊敬之处,完美的脱罪武器!”

    “算了。”血洗岛放弃了理解,“我看到你的客人倒在门外了。”

    “你看到的那个是记忆中毒者,而且我的管辖只到店门而已,门内的才是我的客人,门外是公共地带,他在哪块公共地带食用记忆是他的事情。不过我倒是不在意所有客人都住在店门口,人们说的上门生意,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少说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没有你们的话又哪来的记忆中毒者,哪怕是商人也该抱有基本的责任感。”

    “真抱歉,我们不是医师,没有责任感。至今为止我向上百人售卖过上古时代的记忆载体,其中只有不到百分之十成为中毒者,选择活在不属于自己的美好记忆里虽然并不值得尊敬,但对于意志薄弱者来说,仍旧是一种生存方式。”

    “满口借口的男人真无趣。”

    “……”明白永远无法与血洗岛达成一致,老板决定不再白费口舌,“这次也要空的载体吗?要多少?”

    血洗岛伸出四根手指。

    “算你三个的价钱吧,另外一个送给你。”

    “嗯?真少见。”血洗岛狡黠地笑起来,“难道因为刚刚的话题心生愧疚了?”

    “没有那回事。”老板恋恋不舍地将喷枪放在一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正在制作的东西值得尊敬,不要误解我。”

    梢艰难地睁开双眼,吵醒她的是刺眼的灯光,半梦半醒间她恍惚回到了躺在实验台上的时候,那时只要她稍稍苏醒,血洗岛便毫不客气地用灯光直照她的瞳孔。

    “瞳孔反应正常,蓝德,把节律测电仪打开。”

    节律测电仪,这是梢在那段时期最常听到的词汇,蓝德时时刻刻守在实验台前,据说是因为血洗岛的新型义体排斥反应强烈,血洗岛甚至曾坦言不相信梢能撑过排斥期。

    “这是迫不得已,无论是义肢还是义眼,都是最末端的器官,也是排斥反应最小的器官,我可以把你双手双脚换个遍,五天就丢到街上去参加清理,但如果你亲自体验过更换一颗机械心脏,你就明白了,那就和把你的灵魂换掉没有什么区别。”

    我睡了多久?梢适应着强光,揉了揉糯米九的后颈,“糯米九,去看看是不是蓝德把发电机修好了?”

    糯米九懒散地滑下床铺,顺着门缝钻出了房间,不到半分钟,便被人抱在怀中送回了梢眼前,这家伙缺乏警惕地缩在陌生人怀中,胡子习惯性地一颤一颤。

    陌生人是一位美貌的女子,高挑的身材笼罩在纯白连衣裙中,梢曾在血洗岛的衣柜中见过这件剪裁精巧的白裙,在这个时代连衣裙是很罕见的装束,梢印象深刻。抱着糯米九的女子也的确与连衣裙相配,她的皮肤色素淡薄,站在房间中,墙壁仿佛都映亮了几分。

    “这是你的猫吗?”女子开口问道。

    梢盯着女子的面孔,神色愕然。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女子羞赧地摸了摸脸庞。

    “它叫糯米九。”梢说,她没有离开床铺,反而盘起腿观察着女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以前我也养过一只,名字叫作糯米的猫,但是感染了硬化病,只有两年的寿命。”

    “这是第九只糯米,硬化病的遗传已经可以医治了。”梢拉过一旁的枕头抱在怀中,拍了拍床铺,“要坐吗?那家伙有点重吧?”

    女子摇摇头,“很暖和。”

    “猫的体温很高,可以用来取暖。”梢说,“在我们这一代出生前所有气温控制系统就都被破坏了,以前大概也有过很暖和的日子吧,但是我们已经适应了现在的温度,我觉得这个温度很好。”

    “的确,以前很暖和的,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去找温泉湖的事,真怀念啊,那是多久之前了?叔叔说在下层管道发现了温泉湖,结果你吵着要去看看……”

    “是二十年前。”梢说。

    “是吗?已经过了二十年啦,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小岛也已经……咦?”女子歪了歪头,盯着梢,发起了呆。

    糯米九一如既往地打着哈欠,它挣脱女子的怀抱,轻巧地落在床上。

    “这是你的猫吗?”女子看向糯米九。

    梢轻轻叹了口气。

    “它叫糯米九哦。”她说。

    “真是好听的名字,以前我也养过一只,名字叫作糯米的猫,但是感染了硬化病,只有两年的寿命……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去找温泉湖的事,真怀念啊,那是多久之前了?叔叔说在下层管道发现了温泉湖,结果你吵着要去看看……”

    “这次也不行。”血洗岛的声音来自女子身后,她漠然地伸手到女子的后颈,随即如同电池被抽离了一般,女子无力地倒在了血洗岛怀里。

    “这是第几次了?”梢问道。

    “第七次。”血洗岛抱起女子,如今她在血洗岛怀里,仅需一眼就能明白,那只是精致的人偶而已。

    “材料,我会再去找的。”梢望着血洗岛的背影,“只要能把她重塑出来,需要多少都没问题。”

    血洗岛回过头,微笑着说,“我可没有那么多情报拿来和你交换……”

    话音未落,剧烈的震荡撼动了四壁,爆炸声如潮水涌来,两人同时抬头望向上方-她们担心刚翻新不久的房顶在震动中被摧毁。

    这是第二次震动,第一次是清理队的交叉爆破。梢看向身边那块闪烁的手表,表盘正投影出一条命令内容:遭到捕食级入侵,所有人即刻返回清理场,执行紧急清理任务。

    “糟了。”梢低声说。

    挥开扑面而来的浓烟,清理队长将一块匣状物举在眼前。匣状物纵向展开,支起原本折叠在内部的望远镜头,滚滚浓烟中的人形热量反应被一一标识了出来。

    “发布居民警报。”队长按住随行队员的肩膀,他的双眼仍旧没有离开望远镜,“让他们留在居所里不要出门,去吧。”他一推队员的肩膀。

    “二号组,确认一下封闭口是否严密,缝隙用熔化金属浇筑。你,”队长看向另一侧的随行队员,“从现在开始清理场全面戒严,把报酬发给辅助清理的平民,让他们有多远走多远,还有,催促运输残骸的人快一点,我不想在虫子堆里吃饭睡觉。”

    另一侧的随行队员行礼之后飞身跳入了浓烟,下方随即传来他在沙土堆中滑落的摩擦声。

    第二次爆破是一次掩埋爆破,大量落石掩埋通向下层的缺口,如今剩下的工作便是将整个缺口浇筑起来,形成一片严密的棺盖,无论下面有什么,绝对不能放它们就这样轻轻松松走上来。

    清理队长烦躁不已,这一连串麻烦来自于第一次爆破的失误,第一次爆破是为了在清理中节省弹药而计划的杀伤爆破,但谁都没想到会在清理场中炸出一个通向下层的缺口,如今为了这个缺口他们反而要浪费更多弹药,说不定就此把夹层中近百年的安宁赔上。

    “二号组,回复状况。”队长望着接近缺口的人形热量反应。

    通讯频道中并没有任何回应,充斥频道的是一种金属缓慢弯曲般的微响。

    “啧,这是灰尘的干扰吗?”队长拍了拍装设在放毒面具下方的通讯器,“回复现场状况,二号组。”

    “我们的押送人员不足……必须等待返程人员,这种事情急不来。”频道中隐约传来交谈声。

    “其他人员不要使用通讯,把频道空出来。”烟雾缓缓下沉,队长盯着红色的热量反应再次大声说,“二号组,能听到吗?”

    干扰声并没有随着烟雾下沉而减弱,反而越发清晰,渐渐转变为令人厌恶的咯吱声,如果节肢动物的外壳全部由金属构成,那一定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吧。

    伴随着这异常的声音,像是在回应队长的询问一般,人形中的一个缓缓向着他挥起了手。

    “能听到但无法回复?怎么回事。”

    那人形举起的手不断向上,不断向上,很快便超过了人类臂展的极限,即便如此它仍在不断向上,随后是第二条手臂,第三条,乃至第四条第五条,它们以人体无法达成的角度扭曲,密布两侧的足状分支如鳞刺般立起。

    清理队长呆滞了数秒,他放下望远镜,深吸一口气,猛地扯掉通讯装置。

    “把武器给我。”他看向身后的队员。

    队员将一直拎在手中的长箱摆在队长脚前,摊开,露出乌黑的枪管。这柄复杂笨重的武器只有分拆后才能容纳在长箱之中,队员熟练地将各个辅助部件与枪身拼合,最终装上了那长度惊人的枪管。

    “命令内容是遭到捕食级入侵,所有人即刻返回清理场,执行紧急清理任务。”队长语速飞快。

    “包括辅助清理的平民吗?”

    “我需要所有可能的战力都回到这里来。”队长固定型好夸张的准镜,“我和一号组在这里压制它们。”

    “明白。”队员完成最后的组装,穿越正在组织阻击的一号组,带着命令飞速脱离现场。

    队长猛地退弹,一颗足有手掌长的穿甲弹高高弹起,落入他的掌心,他将这颗子弹在五指间旋转,最后塞入口袋。

    “没想到辞呈受理要这么久。”他嘟囔着,微调准镜瞄准,“早知道上周就该辞职的。”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清理队那点人根本守不住,你不是正规清理队员,没有必要跟着去送死。”蓝德几乎是奔跑着跟在梢身后,他刚刚听说清理场中打开了一个通向下层的缺口,这是他活到今天都没听说过的事。夹层中的清理队以周间为周期清理夹层内部的巨蠕虫就已经捉襟见肘,想要堵住从下层蜂拥而入的捕食级想想也不可能。

    什么紧急清理任务,这种名头蓝德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横看竖看都是冒死阻击的笨蛋才能想出来的名词。

    梢一边快步穿越长廊一边将手臂伸入夹克的衣袖,“不行,必须去看看现场的情况,缺口打开的时间很短,被吸引的捕食级数量也许很少,刚刚的爆破应该是掩埋爆破,还有一线机会。”

    “说服姐姐准备一下行李,说不定要抛弃这个夹层了。”她将帽子扣在头上,拉下防风镜,“做好最坏的打算。”

    “哪有那么容易,这里有那么多带不走的材料,那家伙一定一百个不愿意 ,吵架我就从没赢过她。”

    “实在不行就打晕带走,”梢弯下腰按住蓝德的肩膀,“交给你了。”

    “糯米九!”糯米九在呼唤声中一跃而起,钻入梢的怀中,梢高高拉起拉锁,糯米九毛茸茸的头部从领口间钻出。

    就在下巴与糯米九头顶的绒毛接触的一瞬间,梢的心情变得十分奇妙,像是有什么正在飞速破灭,又像是有什么正在飞速诞生,墙上无休止的地图,血洗岛第八次的人形重塑,蓝德修理的发电机,和糯米九依偎在一起的日子。

    像是正在飞速破灭,又像是正在飞速诞生。恐惧但又跃跃欲试,心脏中的齿轮都颤抖了起来。

    梢拉开大门,清理场方向上空正被火光染红,空荡荡的大街上只能见到唯一的人影,那人身着清理队制服,正不厌其烦地敲打着一扇街门。

    清理队已经下达过了戒严令,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开门,那和送死没有区别。

    似乎察觉到了梢的存在,那名队员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扭头方式,他的头部向斜后方倾倒,最终像失去了骨骼的支撑般,彻底摔倒在肩头上。

    “早知道……上周就该辞职的……”他以机械式的语气重复着同一句话,“早知道上周……就该辞职的……”

    梢的指尖擦过腿套上的枪柄。

    她很清楚自己面前的已经不是同伴了,此刻那名队员的防毒面具正被形似蜘蛛的虫类紧密控制着,面具镜片间一片血污,看不清双眼。盘踞于头顶的虫类将足尖刺入面具,扎根到皮肤中,长尾则深入颈间,牢牢掌控着脊椎,这正是他的死因。

    这只虫类已经彻底接管了死者的大脑。

    “还活着吗?”梢歪歪头,大声问道。

    “早……早知道……”队员向着梢伸出手。

    一声枪响,独头弹洞穿队员的手掌后摧毁了他头顶的虫类。虫肢与虫尾仍残留在他的头部,但虫身已经被冲击力彻底拆解,不成形状地散落在街道与墙壁上。

    梢利落地将枪插回腿套,那是一柄泵动式短枪,已经是很少流通的型号了,实体弹头,产量稀少,蓝德口中的“古老与可靠”。

    “怎么会跑到街上来,清理场已经失守了吗?”梢从口袋中摸出一枚项圈,“糯米九,该你了。”

    她将项圈扣在糯米九的颈间,项圈下挂的摄像头随即传来转动的微响。

    “走上面,当我的眼睛。”梢指指街旁屋顶,“我们去本司,只有那里能掌握整个夹层的情况,如果清理场失守,他们一定会退守本司。”

    糯米九动了动残缺的耳朵。

    “去吧。”

    糯米九三下两下跃上屋顶,回头看了看梢,随即消失在了另一侧。

    梢轻轻按下防风镜侧面的按钮,来自糯米九的图像清晰地投映在了左侧镜片上,它正穿梭在不同建筑的屋顶之间。

    “紧急会议在十分钟前就开始了。”助手透过放毒面具盯着随身终端。

    “清理队的情况怎么样?”走在助手前方的司官正快步穿越长廊,他脸上挂着一张黑色面具,其形象甚至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地球纪元,一种名为“天狗”的妖怪。

    “半小时前发布了一次紧急清理任务,之后所有现场情报都中断了。”

    “你的意思是清理队已经全灭了吗?”

    “很有可能,派出的传讯队也没有任何回应,他们也许没能到达清理场。”

    “即便意外打开了缺口,从开始到结束可是连两小时都不到,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闯入足够突破清理场的捕食级,简直难以想象。”

    两人接连迈入电梯,电梯门缓缓合拢。

    “事到如今即便要放弃久居的夹层,带着这么多人盲目迁徙也和自杀没有区别。”

    “如果抛弃普通居民,只迁徙战力人员呢?”

    司官抬头盯着不断下跳的层数,短暂沉默后,他低声开口道,“战力人员的家人也是普通居民。”

    助手收起终端,不再多言。

    层数停止跳动,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梯门应声打开。

    一声枪响,司官上身猛地后仰,撞击电梯内壁后滑倒在地。

    助手震惊地看着脚边的尸体,他一时没能明白现状。他的上司两秒前死于同僚的袭击,这位同僚的头上栖息着一只未知虫类,如今他正将枪口指向自己。

    第二声枪响。

    同僚头顶的虫类爆裂,被控制的身体颓然跪倒,失去了生机。

    一位少女走入了视野,她抬脚将同僚的尸体蹬倒,把他手中的枪踢到助手脚下,“把枪捡起来。”

    “你是谁?”助手盯着少女肩膀上的黑猫,猫类是很少见的生物。

    “总司的移动工具都存放在哪里?”少女反问道,“我是第一次进到总司内部,你们连室内指南都没有。”

    “在地下一层,不过看样子总司内部已经被入侵了,越向下越危险。”助手捡起枪,检查弹匣。

    “在哪儿都一样危险。”少女说,“地下一层有能作战的型号吗?”

    “都是外出采集用的运输机。”

    “运输机?”少女失望地揉了揉鼻梁,“算了,有总比没有好。我们现在就去确保移动工具。”

    “叫我梢就好。”少女向助手伸出手。

    “我是米布。”助手将弹匣塞入枪体,握上了那只手,“你刚刚说,在哪儿都一样危险?”

    “清理队已经全灭了。”梢指了指地上碎裂的虫尸,“这样的东西,清理队长头上也有一只。”

    米布“啧”了一声,迈过同僚的尸体。

    “你去哪儿?”梢推住他的肩膀。

    “我们是下到这层参加紧急会议的,我有义务优先确保总控制室的情况。”米布一侧身,绕过了梢,他望向总控制室方向,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条长廊密布着不同颜色的体液,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对泼油漆的狂欢,虫类碎尸遍地堆积,其中人形与虫尸混杂在一起,有些甚至正浸泡在捕食级体液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只形似蜈蚣的节肢巨虫,它的双颚遭到折断,三柄短刀形成稳定的三角,将它的头部死死钉在墙壁上,通过刀柄可以轻易判断出那是总司配发的制式武器。

    米布重新审视身边的少女,她并不是偶然路过电梯前救了他一命,她是一路追杀虫类至此的。

    “你们已经没有总控制室了。”梢指指下方,“现在我们去地下一层吧。”

    “不行,想都别想,这个必须带走。”血洗岛抱着一台装有六只机械臂的仪器。

    “那就把这个放下来。”蓝德伸手向一块方方正正的黑箱。

    “那个也不行,那个的外部材料是大停滞前的隔离体,把你卖了都买不下来!”

    “那这个,这不是今天梢才带回来的箱子吗?!这个总可以吧?你连表面都没擦干净!”

    “那那可是梢冒着生命危险找回来的,是重塑小理的材料。”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干脆把你的小理留下吧!”蓝德大为光火,伸手去扯坐在摩托上的女子,那正是之前与梢交谈的女性人偶。

    “你敢动小理一根手指试试?”血洗岛寸步不让,几乎要把手里的仪器砸在蓝德的南瓜帽上。

    “小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这只是你做出来的人偶而已,这种东西你都做了七个了,有一个成功的吗?”蓝德在怒气怂恿下口不择言,“快醒醒吧,你想干什么?等着被捕食级咬下半颗头,死前还抱着人偶傻笑?”

    血洗岛愣在了原地。

    数年以来蓝德一直默默协助着血洗岛,只靠血洗岛一个人想要完成重塑人偶几乎是不可能的。用人偶重现死者,这样的想法来源于凡科产业,传闻他们的安保部门拥有制造独立人格实体的技术,然而凡科产业在大停滞的混乱中毁灭,这项技术也随之湮灭在了时间洪流之中,如同淹没在无数层级之间的凡科产业原址。

    一直以来血洗岛只是依靠着类似的概念在不断尝试而已,这是能将心智压垮的工作,就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行走,前方没有尽头,回头看去起点也已过于遥远,只靠血洗岛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撑不到今天。

    蓝德的话让她回想起了事实,这是只有自己执着的旧梦。

    而且它几乎不可完成。

    崩塌声震耳欲聋,无数碎石纷纷落下,烟尘顷刻间涌入整间仓库。蓝德抬起头,就在谈话之间,他们头顶的仓库顶棚被整间掀开,虫类的节肢型躯体彼此摩擦着环绕天空,长有翅膀的种类盘旋着投下发光磷粉,这与其说是虫群拍门造访,不如说更像是他们落入了虫穴。

    “低头。”血洗岛猛地按下蓝德。

    尖锐的呼哨声掠过耳际,复数个微型爆弹拉扯着迂回的尾迹升起,短暂盘旋后即刻四散,在导航锁定下依次击中聚集在上空的捕食级,这次纷纷落下的,是虫类的体液与碎片。

    剩下的唯一一只捕食级探下头来,密布利齿的环状口器自外而内一层层展开。

    血洗岛翻手握拳,环绕义肢排列的出弹孔逐个关闭,第二批爆弹上膛完成。

    “看来吵架要等到客人离开之后了。”她咬着牙说。

    引擎咆哮声从天而降,漆上了总司图标的运输艇在空中侧滑,精准地撞开了捕食级的头部,它以地上的两人为圆心360度甩尾,引擎的喷射火焰如同超规格的喷火器,将四周的捕食级躯体成片点燃。

    运输艇转满一圈后刹住去势,于悬停中缓缓下降。五秒后,运输艇侧门砰然弹开,作为浮梯下放至地面,梢欢呼着探出上半身,她一边紧紧压着帽子以防它被运输艇掀起的气流吹飞,一边在引擎轰鸣声中大喊着。

    “我找到的新家怎么样?”

    蓝德长长呼出一口气,他遥遥地对梢竖起拇指,拍打血洗岛的肩膀大感庆幸。

    “这下你把所有人偶都搬上去我也不管你了!”他大笑着说。

    守备队员坐在角落中,他的防毒面具挂在颈间,露出尚有些稚气的面孔,此刻正安静地用钳子将两根金属线拧在一起。

    不远处的枪械火光不断映亮他的脸,运输弹药的人大踏步奔跑着,耳边不时传来哀嚎与倒地声,一位腹部被贯穿的队员被拖曳着经过他面前,他仍低着头,专注地盯着仪表上的压力数字。

    一柄枪被扔在脚前,好友紧靠着他身边坐下,盯着他手中的物品看了数秒,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塑装炸药。”队员拔开压力仪,翻过自制炸弹检查它的背面。

    “你哪来的原料?”好友用力咀嚼着黑面包。

    “留心节省。”队员抬起头看着好友,“你还有面包吗?”

    好友张开嘴展示,表示这就是最后的面包,队员嫌弃地皱起了眉。

    “我怀疑撑不到明天,所以今天把所有食物都吃掉了。”好友认真地说。

    “哈?”队员不可思议地看着好友,“我藏起来的呢?”

    “你的风干肉很美味。”好友由衷感叹。

    “还给我。”队员正色道,他突然伸手抓住好友的衣领,另一支手捏住对方的嘴巴,“给我吐出来,快点,现在就给我吐出来,那是我费尽心思才保存下来的!”

    “所以……很美味啊,你做的很好。”好友敲打着队员的脑门。

    “你既然这么喜欢吃,就把这个也吃下去,这个也是我精心准备的。”队员把自制炸弹向好友的嘴中塞去,虽然就炸弹的尺寸来说根本办不到,但他还是用上了全力。

    “喂!很危险!白痴,我的食物还没消化完!爆炸的话会漏出去的!”

    “你不是把我的最后一顿都吃了吗?有种别给我害怕啊混蛋!”

    “别说这种晦气的话,不就是风干肉吗?我以后白送给你,两倍!”

    “开什么玩笑,哪有什么以后。”队员放开好友的衣领,“这次不是路过的小虫群,根本就是大迁徙,真是第一次见,恐怕整层的生态环境都会被破坏,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守得住。”

    “说的也是,总司那边已经失去联系了,总司覆灭的话这个夹层也就到此为止了吧。”好友整理着发皱的衣领,压低声音说,“这次我们机灵一点,到了这个时候没人会追杀逃兵的。据说旧列于维亚就在我们上方层级的某处,那里曾经是对硅要塞,一定遗留了很多储备,风干肉这种东西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吃个够。”

    眼角有黑影闪过,队员不自觉转动瞳孔。

    “嗯?”好友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疑问,黑影于擦过的瞬间捉住了他的肩膀,他被就地拖曳数米后腾空而起。

    队员奋力前扑,然而却没能触及他的好友,眼睁睁看着他不断升高远去。

    “搞什么。”他扭头看向身后,所见之处大批膜翼的影子正掠过阵地,它们如同裹挟猎物的猛禽般将守备们拖离防线,火力网在冲击下顷刻间分崩离析。

    他跪在原地,看着眼前堪称诡异的景象,短短数秒的失神之间,自己也成为了被拖入高空的猎物之一。

    自制炸弹掉落在阵地上,象征引爆时限的红灯开始有节奏地闪烁起来。

    “这回又是什么东西?”米布干脆地推下驱动杆,运输艇加速俯冲。

    运输艇前方一群长有膜翼的虫类正在爬升,如同下挂着重物的运输艇般,其中大多数下挂着活生生的守备队员,场面触目惊心。

    “这又是什么和什么杂交出来的畸形,我从没见过长出这种翅膀的虫类。打下来,米布,把它们打下来。”蓝德大声怂恿着。

    “你没看到还有活人吗,不能朝他们开火。”

    “算了吧,你觉得他们还能活多久,我要是虫子我就把他们堆在虫巢里用网或者丝之类的缠起来,当作储备食料,现在打下来才是仁慈。”

    “你们两个还记得这是运输艇吗?”血洗岛在一旁提醒着。

    谈话间一只虫类与运输艇迎面相撞,下挂的守备队员在全身骨骼发出碎裂音后滚过了挡风窗。

    米布默默咒骂了一句,继续大幅降低高度。守备阵地在建立时曾进行过大量人工填充,在裂口两侧兴建墙壁,最终只留下可以集中防守的要塞,想要逃离夹层,就必须在要塞大门关闭的情况下低空穿过要塞上方,之后突破长达五千米的人造洞穴,不过那里现在已经是半个虫巢了。

    “抓稳了,要穿过去了。”米布将挡风窗外的护栏降下。

    运输艇关闭次级引擎,由俯冲滑入平稳的水平线,钻入了要塞上空。

    巧合发生在转瞬之间。遗留在要塞上的自制炸弹在运输艇即将脱离要塞范围时结束了计时,爆炸气浪瞬间拆除了七分之一的建筑体。运输艇的坚固表面撑过了高温高压的冲击,但是气浪推动它侧向翻转,一侧主引擎撞击洞穴上方的岩壁,引起了二次爆炸。

    这次撞击直接将运输艇送入了下降轨道,米布将驱动杆推到了顶点,并启动所有次级引擎作为弥补,然而运输艇的高度太低了,很快便被拦路的捕食级卷入虫群之中,三个次级引擎中的一个损坏,运输艇只能通过不断手动调整来保持一种诡异的平衡,以这种状态根本飞不出千米洞穴。

    “我们需要丢弃重量!”米布大喊。

    “要卸下货物吗?”血洗岛问道。

    “卸掉损坏的主引擎!”米布指了指控制台上的机体结构图。

    总司的飞行器大多数都是拼造体,因此数目总是有限,他们在百年间既缺乏制造配件的技术,也缺乏制造配件的材料,所有机体都是拆解后再利用,一旦在探索中损坏,运输机体返回便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准确地说,他们需要现场拆解机体后将重要配件运回。

    所有配件都是可以由驾驶员逐一拆解的,哪怕是在飞行过程中。

    “我去。”梢将糯米九塞到蓝德怀中。

    “我已经关闭了内部系统,需要你手动进行外部拆解,还记得装甲上的旋柄吗?”

    血洗岛摘下梢的帽子,将她的长发束成马尾,梢点了点头。

    “一共有五处,但是三处都已经在爆炸中损坏了,你要应对的只有两处,上方的和右下方的,我会扭转机体角度来配合你。”

    梢挂上安全索。

    “外壳上也许依附着小只的捕食级,小心行动。”

    侧门缓缓打开,风声涌入,梢一跃而出。

    她紧抓装甲上的短杠,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四周巨型捕食级的黑影不断闪过视野,在混乱的气流中,运输艇开始了自身旋转。

    随着旋转,附着在运输艇另一侧的小型捕食级逐次露出身影,它们紧抓着装甲表面对抗气流,不时有一两只被乱流吹飞。

    梢取出金属扣,将安全索在最近处的短杠上固定,这种原始的安全措施类似于徒手攀岩,但在这种时候却意外实用。

    她架起了泵动式短枪。

    八只。

    梢扣动扳机,独头弹直线射出,连续贯穿了两只虫类的下肢,失去抓地力后它们被迫脱离了战场。

    所有虫类同时行动起来,其中一只盲目跃起被气流吹飞,另一只距梢最近,它被独头弹粉碎了躯体。剩余的六只不屈不挠地沿着装甲向梢接近,无法维持姿态的运输艇在此时恰好转过半圈来到了背面,梢被重力下拉跌落,安全索紧紧拉住了她。

    短暂的交手令梢摸清了要领,与其有效杀伤对手,令对手失去立足战场的能力显然更为有效,她在悬挂姿态下迅速退出所有独头弹,换入四颗散弹。在米布的操纵下运输艇加速翻转来到正面,梢跪姿瞄准,后拉护木。

    经历一次换场后眼前只剩下五只虫类。梢毫不犹豫地连续开火,仅用三次射击便完成了清场。她赶在运输机再次进入背面前飞身扑上,前伸的右手中紧握着一只金属扣。

    运输艇的翻转恰好超过倾角,进入背面,金属扣与短杠以极近的距离擦过,梢再度跌落,安全索也再度紧紧拉住了她。但是这一次运输艇的高度显然有所下降,梢几乎能感受到涌动的虫群擦过自己脚底,同样的翻转再来一次,脚下的迁徙群就是自己的冥河。

    没有时间等待翻转了,梢借助着下落余势摆动安全索。安全索是吊索,而自己就是秋千,简单的动势能转换,只要她能在背面到达尾部,那么就有足够的时间在下次背面到达前完成拆卸。

    梢调整呼吸,艰难地控制方向,机会并不多,两米,一米,随着金属扣一声轻响,梢死死抓牢了运输艇尾部,第一支旋柄就在三米之外。

    运输艇成功转入正面,梢没有优先处理第一支旋柄,而是在倾斜的机身上奔跑起来,飞速接近第二支旋柄,它位于右下方,会最先进入背面。

    良好的执行顺序为梢争取了时间,她最先完成右下方的拆卸,之后随着运输艇的转动而反向奔跑,从而保证自己一直位于正面,可以有效对抗重力的一面。

    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转笼上奔波的小白鼠,带着这样奇妙的心情她完成了第二部分的拆卸,右主引擎在短暂的剧烈震荡后顺利脱落,在虫群中点起了一团烈火。

    梢深深吸气,在这本该放松的时刻,危机感笼罩了她。很难说这股危机感来自于什么,也许是运输艇装甲上映出的翅膀轮廓,也许是风声中不合常理的乱流。仅凭着这微小的迹象,梢全力闪身躲避。

    可还是晚了一步,她的双肩被从后方摄住,一股蛮力将她提起。

    对方显然想将她拖入高空,但梢的金属扣仍发挥着作用,安全索第三次救了她一命,它就像是命运女神般不愿对这位少女放手。

    梢偏开头,对着脑后开火。

    对方识趣地放开了梢,在不远处稍作盘旋后,再次追上了运输艇。它正是在运输艇撞上的那只膜翼虫类,它的猎物死于那场撞击,它却因高度而侥幸逃过一命。

    梢拉动护木,退出弹壳。

    虫类与运输艇并列飞行,它的翅尖擦过岩壁,拉扯出一长串烟尘。

    梢从弹药袋中取出一颗子弹,它与散弹或独头弹都不一样,弹头漆成危险的鲜红色。

    虫类偏斜双翅,借助气流飞速逼近运输艇。

    梢双眼盯着近在眼前的虫类,轻轻向装弹口中吹气。这是充满冷静的判断,对方早已负伤,也许刚刚开火时已经有部分体液溅入枪管,如果这一枪无法顺利击发,那么丢掉性命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翅膀的阴影笼罩了梢。

    梢将那颗子弹填入装弹口,后拉护木。

    虫类飞速降下!

    距离近到无需瞄准,梢扣动扳机。

    枪口火焰短暂照亮梢的侧脸,随着护木后退灼热的弹壳高高抛起。

    梢头顶的虫类骤然燃烧起来,气流中火焰充分膨胀,转眼便彻底吞噬了虫类的双翅。它猛烈地燃烧和枯萎着,还没来得及坠落便化为了灰烬。

    梢终于得以长出一口气,她安心地坐了下来。运输艇本该在她开枪之前便转入背面,但直到现在她仍安然无恙地坐在运输艇上方,毫无疑问,米布重新掌握了运输艇的平衡。

    他不断加速,远远甩开虫群,就这样带着这台残缺不全的机体一路掠过凹凸不平的岩壁,片刻之后前方光芒涌现,运输艇鱼鹰般突破了洞口。   

    米布切换引擎分配,运输艇随之一层层拉高,他们不断远离着百年来躲藏的巢穴,然而前方只有一片茫然。

    梢把视线从夹层洞口移开,狂风中她低下头,看向手心的储存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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