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学校刚下课，我撑着伞往医院赶。
可能正值梅雨季节，这雨下得猛，落得狠，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像是逢年过节放的鞭炮。
雨正急的时候，天上的云黑得可怕，厚重得像是压在人们的胸口，云层间还不时闪过银白色的闪电，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所幸，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了，唯一让我有些懊恼的是，我恰好赶在雨势最大的时候走在马路上，到了医院，鞋里灌满了水，脸裤腿都湿了大半。
到了医院的时候，雯雯毫不客气的嘲笑了我，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的这么开心，原本苍白的脸也红润了许多。
距离我开始照顾雯雯，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现在她的气色真的好了太多太多，就连主治医生和平日照顾的护士们都叹为观止。
而我也在昨天晚上，接到了雯雯父母的电话，他们已经在国外和一位比较知名的专家谈妥，这两天就会回国给雯雯进行手术治疗，而且，市红十会也来了消息，说是找到了一位匹配的志愿者。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我也刚刚拿到了这个月的奖金，深知我情况的店长还特地给了我几天的假期，我正筹划着要不要在雯雯出院的时候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阿诚。”
她突然叫了我一声，我收回沉思的视线看向她，“怎么了？”
“我想……出去走一走。”
“外面刚下完雨，挺冷的，你身子还虚，过几天好吗？”我担心地望着她，回应我的只有那双坚定的眼神。
我再次败下阵来，举起双手投降，“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衣服穿厚一点，别着凉了。”
她笑了，似冰雪消融。
然后她从柜子里找到了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抱在怀里，眼睛看向我。
“怎么了？”我问她。
“你能不能，先出去……”
“噢噢噢噢。”我们两个同时脸红色，我连忙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从护士站借了一把轮椅，听说我要带雯雯出去，护士们都非常赞同，病人在屋里呆久了，身体和精神都会疲惫，雯雯是她们见过性格最好的姑娘了，可惜得了这种病。
雯雯选了一套米黄色的连衣裙，她平时也喜欢穿裙子，小时候也是如此，回想我见到她的那天，同样如此。
一个人想要维持一个喜好如此长的时间，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沿海的小城市，天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像是喜怒无常的熊孩子，明明那恐怖的大雨刚没停多久，转眼间太阳就挂在了天上，散发着光和热。
马路上的凹陷处堆着积水，路旁泥泞的小道上，坑坑洼洼，如同一个个小的湖泊，水面平静地像是一面镜子，不时荡起些许波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混着泥土的味道，雯雯坐在轮椅上，裹了裹身上的外套。
“都说了很冷啦，咱们回去吧。”
“不！”她说，“再走一会。”
我推着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我们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林荫道一路走着，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仿佛一切都是新的。
终于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公园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卖小吃的摊子，几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正围在那里。
“阿诚。”她望向我。
我无奈的点了点头，“不能吃太多哦。”
“嗯！”她高兴地像是要跳起来。
真是个孩子！我想。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如此喜欢这个女孩儿，她纯洁得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丝墨点。
我跟老板要了两个甜筒，两串烤面筋，一串不要辣，还有一份章鱼小丸子。
大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多送给了我两个丸子，还给多加了一点酱汁，说着什么“年轻就是好啊，想想我也有年轻的时候”的中二似的话。
我跟大叔道了声谢，回到雯雯那里。
她正望着天空，眼里满是惊奇。
余光注视到我回来，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向远方的天。
“阿诚，你看，彩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嘿！真是彩虹！
城里很少能见到彩虹，这么多年来，我也不过小时候见过一次，可能是因为城市的污染，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我猛地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彩虹，好像也是和雯雯一起看到的。那时还在上小学，瓢泼的大雨悄无声息地到来，我们两个被困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休息亭中，直到雨停了，才从狭窄的空间里钻了出来，嗅着新鲜的空气。
雯雯突然大叫道：“阿诚，彩虹！”
那真的是一种和书上与图画完全不同的感觉，美丽而富有诗意，仿佛触手可及。
就像今天一样，仿佛一座架在高空的七彩之桥，不知道通往怎样美丽的彼岸。
我们两个并坐在一起，抬头望着那贯日的长虹，连手中的甜筒融化都没有感觉，直到那绝美的风景逐渐变淡，然后消失不见。
雯雯望着我，我也看向了她。
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和我同样的回忆。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简单地消灭掉了小吃后，这次我没有询问她的意见，推起轮椅，开始按原路返回。
“世界真美。”她冷不丁地说。
“嗯。”
“阿诚，你知道夕阳和秋天为什么总是让人感觉悲伤吗？”
我愣了愣。
“不太清楚。”
“因为夕阳的颜色总是能勾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而枯黄的落叶会让人联想到死亡。”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我强颜欢笑着问。
她突然拉住了轮椅的刹车，骤然的力度让我脚下一个踉跄。
雯雯平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些许的感伤。
“我快要死了是吗？”
我心里一沉，脸上尽可能地保持冷静，“雯雯，你瞎说什么呢？你这不好好的吗？”
“你没有必要瞒着我的，我得了白血病，对吗？”
我沉默了，即使我知道现在沉默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但是我脑子疯狂地转动也想不出来一个完美的回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出这话，就算是承认了。
“就是上次护士帮我做检查的时候，我偷偷瞄到了病例。”雯雯低下头，看着精致小巧的双脚，继续说，“而且，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的很，肯定不是随便能好起来的病。”
“雯雯，你别这么说，你得往好的方向想，叔叔……叔叔阿姨他们已经找了国外顶尖的大夫给你治病，而且和你匹配的捐赠志愿者也找到了，你……”
雯雯突然站起来，她的身高刚好到我的肩膀附近，昂着头，用手指抵在我的嘴边，然后轻轻贴在了我的胸口。
我感受到了她在抽泣，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她抱住我的双手死死地抓紧我的双臂。
她像是要把积攒依旧的苦闷一下子释放出来一样，我心里仿佛被撕绞般痛苦，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我真是一个废物！不仅不能给这个女孩儿带来幸福，现在甚至连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这个女孩儿脸上满是憔悴，眼眶红肿，布满泪痕。
“我最近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天对我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你们连告诉我都做不到？”她的声音嘶哑，像是摩擦的铁片，“每天夜里，我都要哭上好久，可是连一个能陪伴我的人都没有。”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我就是那个最差劲的男人，在雯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自顾自地逃避着。
“甚至，我好几次想，要是能早点死掉，该多好啊，就不用活的这么痛苦了。”
“不！你……”
“但是我舍不得啊，舍不得你，舍不得爸爸妈妈，也舍不得这个世界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不要命地往外跳，心像是被揪住一样苦楚，我紧紧地拥抱着她，“不！不！雯雯！你不会有事的！你绝对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叔叔阿姨，相信我，相信你自己啊！”
她在我的胸口蹭了蹭，“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憋久了，想找个人诉说……”
“雯雯你……”我突然愣住了。
雯雯用手臂使劲蹭着眼睛，露出了笑容，就像是盛开的百合花。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认输啦！我要继续活下去，继续看看这美丽的世界，继续做爸爸妈妈的乖女孩儿，然后……”她低下头，面色羞红，“和你一直在一起。”
听到这，我奋力地拥抱着她。
雯雯一直是这么坚强的女孩儿，她总是不断考虑别人，却从未想到过自己。
我发出吼叫声，高兴地手舞足蹈，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周围路过的行人就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又得到的感觉，来自两个人灵魂的交融，我觉得那种感觉，可能叫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