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极用已经汗湿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时值午后,闷热的空气感觉不到一丝风意,仿佛苍天也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恶魔。她抬头望向天空,方阵林立的长枪的衬托下,铅色的天空乌云密布,隆隆的滚雷游走在一团团漆黑的云层里,这一切无疑都增加了酷暑带来的烦闷感。
“看来马上会有一场大雨来洗刷恶魔溅到我们身上的血液。”列阵时图灵中校过分轻松的预测显然失灵了。这对方阵右翼山脊上的炮兵来说或许是好事,因为雨后泥泞不堪的战场会大大削弱炮弹的威力,这批武械部新改良的12磅炮能将铸铁炮弹投射约900米远,这些实心炮弹像打水漂一样在地面不断弹跳,镰刀一般收割整整一列敌人的脑袋或者是将他们挨个腰斩。但对于全副武装在方阵中人挤人肩并肩的步兵来说,这无雨的潮热天气几乎比来自末界的杜恩恶魔更加致命。
青极已经开始后悔早晨因为赌气没有多吃一点东西,现在空空的肚子伴随着难以排遣的紧张感仿佛将她的胃拧成了麻绳,她的上腹一阵阵地痉挛,不得不将长枪杵在地上支撑自己。
“没事吧?”身旁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青极烦躁地甩开肩上的手,“没事,大概有些中暑而已。”
“可你的角都变白了。”
“我说没事!不要你管!”青极恼火地转向右边,是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生,他身形修长,齐肩的灰色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金光灿烂的双角绽放着过人的灵气。“管好你自己吧,延绪,拿再多的奖章你在青悬军也别想超过我。”
延绪碧绿的眼睛眨了眨,他总是喜欢将头微微后仰带着一丝丝盛气凌人的角度去看人,这大概加重了青极的抵触情绪,因为上两次战役她都没能参加——一场悲剧的盲衫军选拔试训让她摔断了手臂,整整两个月的卧床让她错过了那两场近二十年来人类打得最漂亮的战役——而青梅竹马的延绪则在第二场战斗中拿了三颗鏖战勋章。
方阵一头的军号急促地吹了两下,这是进入战斗状态的号令,战场前方的雾霭翻滚得更加激烈了,青极凝视着那滚滚雾霭,漆黑的雾墙和天空的乌云带着不协调的晕色连接到了一起,一时让人分不清哪儿才是天空。一种突兀的下坠感攫住了青极,险些让她仰面栽倒在前排战友的背上,延绪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这次青极没有尝试挣脱。
一只巨大的手从雾霭中伸了出来,那手掌足有马车大小,上面布满皮肤被烧焦形成的痂,它将雾霭像窗帘一般拨开,裂隙处一只腥红的眼睛向这个世界窥探着。军号再次响起,各方阵的指挥官开始大声喝令,各个方阵按照既定的战术开始排布阵型。青极向炮兵的方向望去,盲衫骑兵已经在炮兵阵列旁罗列好冲击阵型,他们金色的胸甲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天气也熠熠生辉,但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个人影。
巨手又将雾霭拨开了些,更多的眼睛在雾霭后的黑暗中闪烁起来,接着是一阵沉闷的鼓声,那来自地狱的鼓点和青极的心跳声出奇的一致,好像整个战场都在她的心房里一般。青极感到一阵恶心,她抚摸着自己的左角,这是缓解紧张的最后手段——那次远征之前的晚上母亲就是这样将她和哥哥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兄妹两的角直到他们睡着。
“好了,没什么好害怕的。”图灵中令那特有的北阿加索口音在方阵前边传来,“这次雾霭规模不大,按你们平时所训练的那样,保持阵型,我们一准打场漂亮的战斗。”
鼓声停了,这回图灵中令的预测是对的。短暂的静寂之后,一长列骑兵率先从雾霭中穿出,接着是手执流星锤如城塔般高大的攻城恶魔,然后是弓兵和成队的长枪兵。这只能算是杜恩的常规战力,是的,毕竟更多的雾霭和更强大的恶魔出现在燃江口,那儿是人类仅剩的三大港口之一,一旦失守,那北部战线的人类将再也无法获得海运补给。而这次青极所在的战役只是在为燃江港做侧翼掩护。
战争前的宁静极为短暂,并没有给予更多的等待,杜恩军团在一阵沉闷的鼓声后发动了冲锋。而青极本指望这些野蛮的怪物能像旧罗兰时代的人类战争一样,战场双方会互相奏乐致敬并让骑兵巡场一周,好给自己足够的心理缓冲。
杜恩的阵型原始而刻板,骑兵打头阵,攻城恶魔负责狙击骑兵难以攻克的步兵方阵,然后再用使用各色武器的恶魔步兵进行最后的冲锋。这在人魔之战的早些年代是朴实有效的战术,但自从有了火炮以及寒铁的发掘后,人类已经拥有了一套成熟的应对方案。
在恶魔骑兵冲锋的同时,人类侧翼的炮兵便将炮口瞄准对方的步兵方阵发动了轰击,一道由排炮的炮口火焰形成的烈焰墙喷涌而出,生铁和寒铁混合煅造的炮弹经过数次死亡弹跳后凿进敌营,毫不留情地在方阵中拉出一条条血线,伴随着漫天飞舞的残肢和破碎的头盖骨,数个方阵如溃坝一般四分五裂。
一半的恶魔骑兵从冲锋中拐了个弯,试图攻击山脊上的人类炮兵,而盲衫骑兵也立即发动了反冲锋。青极踮着脚尖紧张地看着双方骑兵像金色和黑色的潮水一样在威晏军方阵形成的大坝前撞在一起。一些金色的骑士被恶魔坐骑的巨角和狼牙棒撞得人仰马翻,但更多的盲衫骑兵借着山坡的冲击力很快地穿透了敌骑的阵型,恶魔被迫停止了冲锋,但盲衫军并没有打算杀个回马枪,而是继续策马奔向那些正在冲向步兵方阵的另一队恶魔骑士。至于这队因为被阻挡了攻势而减速的敌骑则很快被第二队跟进的盲衫骑士以及边缘深红制服的威宴军用极边戟和晏刀给收拾掉了。
直到行至眼前的嘶喊声才打断了青极的开小差。她如梦初醒地将视线从右翼的屠杀收了回来,而敌骑已经到了跟前,它们那黑色的头盔上醒目地印着猩红的三角形——和前去攻击人类炮兵的那一队骑兵不同,眼前的这队骑兵是更为棘手的重骑兵。
迎敌的方阵掠过一阵战栗,但很快便在指挥官的号令声中将长枪组成了刃墙,每一列士兵都紧紧靠在一起,手中的长枪越过前列士兵的肩膀呈60°正对前方。青极的位置正迎上了兵锋,血三角骑士兵至阵前,他们并没有鲁莽地尝试冲击这刀山火海般的阵线,而是鞭策坐骑沿着兵线从容地巡游着。这些漆黑的恶魔不时用手中的狼牙棒挨个格打伸至身前的长枪,仿佛在向人类士兵致意一般,青极知道这是恶魔在探测每一个士兵的灵气以寻找突破口。很快狼牙棒触及了一支不那么坚决的长枪,骑士嘲讽地摆摆头,猛拉起坐骑的头颅并借着下落的惯性以雷霆之势击碎了那杆颤抖的长枪以及长枪后面的脑袋。带封印的恶魔的力量是可怕的,冲击力将那个倒霉枪兵周围的队友也伴随着碎肢被震飞了出去——青悬军的方阵未及盲衫军赶到便被凿开了一个豁口,后续的骑士借着势不可挡的冲击力鱼贯进了方阵里。
人类原本并不具备对抗恶魔的力量,这些堕落的神身上的神性并未泯灭,数百年前人类第一次遭遇恶魔时几乎受到了单方面的屠杀,他们的武器不管是长枪还是利箭都无法击破恶魔身上那神的庇佑,传说在人类几乎绝望的时刻,龙裔降临并驱离了恶魔,他们将人类带到天之宫的西利尔湖,让这些凡人沐浴其中,这些被圣水浸润的人类长出和龙裔类似的双角并获得了灵力,然后龙裔又指引他们回到地面采掘寒铁,这些闪耀的金属表面温度永远恒定,不会随环境而改变,是上古众神之战时一位战士手中武器被击碎后散落凡间的残片,寒铁铸造的武器能引导人类身上的灵力并破除恶魔的庇佑,在灵力的加持和寒铁武器的武装下,人类方才重新踏上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天平。当然这些都是现在小孩们口口相传的童话,但现实的确是这样,每一个人的灵力有高有低,对寒铁武器的驾驭能力也参差有别,而那些敏锐的恶魔就像是嗅觉敏锐的棕熊一样总是能找到其中的孱弱者。
骑兵的楔子一旦嵌入方阵就很难再把他们撬出去。黑骑兵的马力是如此强劲,后排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头反击便被撞倒在地上。为首的骑士首领挥动血腥致命的狼牙棒左劈右砍,魔羊用巨角挑飞一个个士兵或者把他们掷在地上用蹄子踩死,方阵被迫向后退却给这些漆黑的死神腾出位子。青极灵巧地躲开横扫过来的狼牙棒,延绪向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执枪一起扑向领头的骑士。如同潮水退却后留下的礁石一样,黑骑士很快注意到了这两个敢于送死的士兵,他调动黑羊扬起武器斜砸下来,青极和延绪分别向两边测滚躲过,长久的组队训练很快让青极忘却了初涉战场的紧张感,黑骑士的装甲很坚固,单个步兵以下克上并不是好办法,必须想办法先解决掉他的坐骑。青极用长枪尾端杵地借力跃到骑士身后,恶魔一招不得立马压下羊头让坐骑蹄子向后踹去,包铁的巨大蹄子擦着青极的耳朵踹了个空,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骑士将武器换了只手又往后朝她轮了过来,青极调动灵气举枪勉强磕开狼牙棒,一个翻滚到了魔羊的身下。而这时延绪已经抓住空挡绕到了羊头前方,他执起长枪汇集灵气到枪头准备刺向羊眼睛,但久经沙场的恶魔抢了个先手,分叉的羊角径直顶了过来,延绪一惊,连忙横过长枪咬牙死命往前一架,灵气充盈的枪身和染血的羊角砰地磕在一起,然后魔羊猛一仰头将延绪挑到了半空。恶魔自以为得手,翻过手腕举起武器准备结果掉延绪,而一旁早绕到魔羊侧身的青极抓住机会,枪头一昂刺进了恶魔没有护甲防护的腋下。黑骑士尖叫一声,武器立时脱手,他恼怒地用伤臂卡住长枪头嘡地抽出佩剑,但延绪已经不允许他再为非作歹了。“看这边!白痴!”从半空落下的灰发枪兵绕过羊角一跃而起踏在羊头上,然后借势将长枪贯进了杜恩骑士头盔和胸甲的连接处。
恶魔轰然倒地,蓝色的血从腔里不断喷出,周围的战友一齐涌上来结果了魔羊坐骑。其余的血三角骑士还在方阵中大肆杀伐,但更多的士兵已经从冲击中恢复了阵型并将他们牢牢围住。青极一把拉起跌倒在地上的延绪。
“谢谢帮助!”延绪一边揉着被羊角撞得生疼的肩膀下边说道,“也没那么可怕不是吗?刚才你那一枪可真漂亮。”
青极没再理他,她焦急地望向战场,盲衫骑兵已然赶到,他们将将截在敌方步兵和黑骑兵之间并从后面兜住敌骑一通好杀,失去首领的血三角骑士在步兵和骑兵的合攻下很快便纷纷跌落,青极心中一凛,终于看到了那个执极边戟披湛蓝披风的骑士。
“哥……”青极才刚张口,延绪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将两人前方的一名骑士拦腰打断,然后穿过青极刚才站的地方重重地夯进地里。骑士的鲜血和炮弹的土块淋了两人一身。
“怎么……”青极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遭打懵了,任凭延绪一边吐着嘴里的土块一边用袖子帮她把脸上的血污擦去。
“呸,是那些傻大个,他们一定是把炮兵打过来的炮弹给挖出来了。”
青极顺着炮弹的方向看去,数个攻城恶魔怀里抱着几枚炮弹,正像投掷球一样将它们扔向人类方阵,虽然不及火炮的威力,但这些被反掷回来的铁弹依然造成了可怕的割草效应。盲衫骑兵连忙重组阵型发动了又一轮冲锋,而被炮兵打得七零八落的恶魔步兵终于也冲至了阵前,恶魔的黑色方阵和人类的蓝红色方阵在兵锋试探性地碰撞了几下后交缠在了一起,两军开始了激烈的肉搏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