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一道锋利的光切开了未开的混沌。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盛夏午像个木偶被少女牵着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但是少女并未像是之前约好的带着她走上楼梯,而是走过了一个拐角之后,缩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虽然天已经大亮,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间正是上班工作、上学读书、下地劳作的大好时间,但是在盛夏午的脑子里,此时还处于天地未开的时候。好像是真的在那四十分钟里,误入了什么虫洞之类的地方,时空错乱,人理颠倒——这四十分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她只是不小心,因为某个不恰当的原因,来到了像是尼奥·安德森从那个灌满了培养液的容器里醒来的时候一样,开始对现实世界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甚至,她连自己是否在那期间被洗脑了都无法知道。
少女牵着盛夏午在角落里停下,放下了手。好像盛夏午是个温驯听话的大型犬,顺从地面对着少女靠墙而立。
“可以在这跟我说说吗?”
“……什么?”
“……你,还有一班的两个中国的学生……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你想说什么?”
少女伸手抓住了盛夏午两侧的袖子,用力地摇晃了两下。
“喂!你现在很不对劲啊!……自从昨天你抱着那一摞东西回寝室楼之后,你的样子就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已经快不像个人了……你这个样子,就像,就像是——”少女的语气激动起来,眼睛虽然还是并未完全睁开,但是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闪烁,“……马尔克斯说过的,‘写完《百年孤独》的当天,’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他的朋友都死了——”
少女的叫喊中带出了眼泪的声音。
“……”
盛夏午呆呆的看着自己被摇晃着的衣服袖子,也呆呆的看着面前一副要哭出来的少女。她的手背的某处有了种凉凉的、湿湿的感觉。
在混沌中,似乎有什么地方泄出了一丝锐利的光——
(我……)
(我……怎么了……)
(那呼喊是——)
希腊神话里,那个因为盗取了天火而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每天都被一只鹫鹰啄食自己的肝脏。肝脏白天被吃光,晚上又会被长出来,日夜更迭,周而复始。他似乎永远没有解脱的那天。
直到赫拉克勒斯的到来——
原本已经对求生无望、永远遭受折磨的普罗米修斯,在看见了赫拉克勒斯亲手射死了那只鹫鹰的时候,他在这个向往光明的巨人眼中,是怎样的存在呢?
希腊神话中并没有说得这么清楚。它只是提到,赫拉克勒斯与普罗米修斯在奥林匹亚山保卫战中并肩作战,成功拯救了诸神和人类。
那呼喊,就像是普罗米修斯眼中射死了鹫鹰的那支箭。
(啊……)
……
……
盛夏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睛里开始倒映出少女的身影——
少女抓着盛夏午袖子的手突然感觉到了异样。
盛夏午的两只手臂开始动了起来,而这并不是由少女的摇晃引起的。
少女的双手轻轻的松开了——
她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将近一头的女生,渐渐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她半蹲着抬着头看着少女的脸,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是幼儿园的女老师在看着学龄前的孩子。
(诶……)
“盛……”
盛夏午的表情被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少女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下一秒——
盛夏午整个人扑上去给了少女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少女“呜哈”惨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钢铁的螃蟹给钳住了——因为这个人的胸部根本没有一点点柔软的地方,明明就是一块铁板!
不知道少女是不是有看过对她来说已经是古董的《七×珠》,大蜻蜓……或者说像一只大蝉一样的敌方角色在与主角的儿子对战的时候就用过这一招,抱得那个小孩子全身的骨头几乎都快断了——对少女来说,大概有种快要被一只巨大的手险些捏碎的感觉。
“呜啊……盛,你……你等一下……哇,你知不知道你很重啊——”
抱人的一方只是把少女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脸下面,少女也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见她的任何声音。
“……盛?”
盛夏午停下了动作,过了几秒之后,她轻轻放开了少女。
“盛?你这是……”
“——谢谢。”
盛夏午与少女分开一段距离,然后紧紧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在少女还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盛夏午的眼睛就像是一对灼热的太阳,温暖,甚至还有些刺眼。
“……诶?”
盛夏午笑了,这仿佛是她来到这学校里笑得最发自内心想表达“笑容”这个意向的一次。
“……我没事了,谢谢。”
她伸出手,试探着在少女的头上移动了一下。少女并没有产生什么抗拒的反应,她的手就轻轻放在了少女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少女头顶上的头发。
“……盛,你很喜欢摸别人头吗?”
“……啊,我只是……不知不觉地,顺势就……”
“除了妈妈,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摸头呢……有点……我有点想我妈妈了……”
“……”
盛夏午刚想开口问“那你妈妈呢”和“你爸爸没摸过你的头吗”,但是她的手轻轻放在少女略带温暖的头顶上,并没有让她顺利开口。
要是这个时候问出来,可能就会伤别人的心——她的手像是被艾米丽传染了,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它这样告诉着盛夏午。
过了不知多久,少女终于打破了这短暂的微妙平衡。
“好啦好啦……”少女有些不满地抓住了放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别摸起来没完了……你还有事情要做吧?”
“……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不用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自己一个人去也不会一脚踩空从楼梯摔下来了吧?”
“……你倒是盼我点好啊?”
“逮着别人的头摸起来没完没了了,我还不能抱怨了啊?——别以为比我大几岁就做出一副母性的样子,我们现在在这里的关系,可是……同学喔,是同学喔?跟年龄没关系的同学喔?”
“好啦……我知道了。”
“别笑得好像什么都知道啊你……论跟先人的智慧交流的程度,你可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知道吗?别太得意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哼……”
少女说着,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她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去,对着半蹲在地上、脑袋的高度已经比自己低了不少盛夏午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诶?——”
“我们扯平了。快去吧……别让校长她们等急了,别挑战好脾气的底线啊。”
“……好的。”
盛夏午恢复了站姿,然后整了整裙子。
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少女在盛夏午的身后还注视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果然很高啊。”
“……你将来也可以的啊。”
虽然这就是个跟基因和后天环境甚至跟概率有关的话题了。
“……不可能的。我家族的女性都没有你这么高,我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少女半睁着眼睛淡淡地笑着,“……快去吧。”
“嗯……回见。”
“回见。”
盛夏午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那四十分钟经历的究竟是现实中的西斯特斯学校里真实的隐藏手段,还是自己在那个难以入睡的晚上作的一个不长不短的噩梦。
至少,现在她选择将那段时间进行了封印,不想提起,或者说,故意选择了遗忘。
要是真的可以遗忘,她可能宁愿自己像《百年孤独》里的何塞那样,最后遗忘一切,忘记事物的名字,忘记它们的功能,忘记文字的用法和含义,忘记如何交谈,最后忘记死亡这件事,忘记“遗忘”本身……
但是,那是一场魔幻现实文学。
暂时不去想。
暂时不去想这回事。
然后就将现在每天经历的简单平和的日子,当成是人生最后一个值得怀念的日子去度过,那就是她现在能做的最好的、可能也是唯一能做的选择了。
盛夏午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玛瑙也准备离开这里回到教室。
她的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在碰到头顶的头发的时候动作凝滞了一下。
(刚刚,她居然……)
(哼……真是个胆大的摸头怪人啊……)
(不过,感觉还不差吧……我都快忘记被人摸头是什么感觉了……)
“——你还不快点回教室吗?”
“……?!”
玛瑙一怔,立刻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距离她刚刚和盛夏午只相隔不到十步距离的空教室,本来是个存放体育课部分小型教具的地方。这个空教室的门被轻轻打开了之后,里面先是出来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独眼少女,在她后面,一个穿着校服的侍女一般的女生正推着轮椅后面的扶手。独眼少女的手里,拿着一个比标准排球略小的练习用的软质排球。
“……你们,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独眼少女示意身后的女生将门轻轻地关上。
推轮椅的女生将门关上的时候,独眼少女淡淡地看着玛瑙,毫不掩饰地说:“在你跟那家伙来之前。”
“……这么说,你们都听到……”
“我们?”独眼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玛瑙,“——我们只是在里面找东西的时候费了点时间,我们并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
“我只是觉得,你要是再不走,可能会堵着门口妨碍我们出去。”
玛瑙依旧是半睁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独眼少女——
只是找一个小排球……用得着在里面找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