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4日,雪。
鹅毛一般的雪花肆无忌惮地贴近窗,被屋里的暖气融化成蜿蜒的水痕,屋里的收音机漫无目的地接收着信号,电流音夹杂着屋檐上水流淌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从天花板敲到他的鼓膜,他向着满是烟头焦黄痕迹的毯子里更为深入地缩了缩,然后,哈出的白气在眼镜上就晕开一片雾华。
指纹解锁几次无法匹配之后还是不耐烦了,他烦躁地摔下眼镜,昨天楼上的天井架子上的花盆被风雪摔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他家的窗户上,玻璃龟裂之后,他用透明胶和包书皮的透明纸简单修了修,但是冷气还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呜呜地倾吐进他的窄小的空间,肆无忌惮。
输入密码,已经是上午10:00,妈妈发了短信说去外面买菜了,一月中下旬的州城迎来了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雪积到人的脚踝往上,这个女人却为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而踏过皑皑白雪,平静的好像冰冷的雪和刺骨的空气都只是她国土之上的尘砂。
[小明哥!今天是除夕啦!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QQ的气泡常是99+,最显眼的还是某个备注是”憨批“的家伙,是个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就能活命的神奇物种。
憨批的名字叫李天星,是他大学的沙雕室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书桌的抽屉里拿了一只烟,拿煤气灶点上了,还没有等吐出一个烟圈,就已经被香烟的焦臭味呛得连连咳嗽,夏明苦笑的坐在桌边,用书桌的一角把烟头蹭灭了。
那个男人也许说得对,他永远就是个小屁孩。电脑打开就是一堆游戏,唯一万幸的是大学还从来没有挂过科。网盘里总是存满自己小说的废稿,却永远搞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作家。
对,他想成为一名作家。也不是要很有名,就那种会有几个人来读他的书、能养活自己的作家就够了。
QQ邮箱塞满了邮件,大多是游戏打折邮件,他回了憨批一句”妈妈永远爱你“之后就退出了QQ。有一个未接电话,他打开看了,备注是夏雨。
夏雨。
夏明思索片刻,还是把手机扔到一边,假装没有看见未接来电提示。门锁刚好在此时发出清脆的”卡嗒“声,夏明一个激灵,才想起应该是自己的妈妈回来了。
她手里的伞和羽绒服的帽子上还有些许没有融化的雪花,夏明去拿了干毛巾让她擦拭干净,这个中年女人胡乱擦了两下就往夏明身上一通乱抱。
“今晚吃饺子,我跑了好多路才买到这个牛肉,又便宜又新鲜……”
她念叨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
夏明叹了口气,不由得出言打断:“省省吧,就你那个厨艺,上次做的芋艿红糖饺子我还记得……”他再往袋子里翻了几下,除了调料大葱还有饺子模具之外,果不其然翻出了一罐冰冷冰冷的调味糖浆。
爱吃甜食的女人,长这么大还就和个小孩子一样。夏明有些不屑地看着这个乱抱一通的女人,最后还是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女人连饺子皮都没有买。
——那也只能自己做了。
……
……
等到夏明把饺子整整齐齐码在圆形的铁盘上码了三圈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这个时候的雪似乎已经可以漫过人的小腿肚,不少人在自己的社交软件之上晒出了自己的雪人什么的,二次元们搞起了阿姆斯特朗炮,不过大多都千篇一律,刷了几下夏明就失去了兴致。
窗外的朦胧的景色很美,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妈妈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一边和他坐着紧紧地挨在一起一边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糖浆被用来做了甜牛奶捧在女人的手里,四十多岁的家伙了,笑的和少女一样甜美。
对她来说不需飨宴。
现在吃饭还早,夏明就陪着妈妈一起看电视,时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打上几个字。
夏明和她挤在破了皮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少女是钢铁铸成的人类世界之中的巨龙,她被勇者追杀,用能封印巨龙钢钉把她钉在龟裂的商场大楼上,所谓的朋友全部离他而去,收养她的母亲却挡在她的面前,在商场的嘈杂音乐之中,她隔着玻璃对她说快逃,樟树皮色的鲜血挂在嘴角,那个人类女人对着巨大的龙说:
不要怕。
可是那又能如何?
可笑的女人,她一次次重复着“不要怕”,直到勇者来到她的面前,将长剑插到巨龙的喉管,任那些龙血流淌成崎岖的河,最后圣火燃尽巨龙的指掌,勇者战胜了恶龙,ED奏起。
夏明才发现身边的女人哭的稀里哗啦。
“哭什么啊。那个女孩也杀了很多人,正义战胜了邪恶,除了加了一点母女之间的感情,其它不都是老套路吗?”夏明对此不屑一顾。
这个女人哭的鱼尾纹都出来了,
“知道是邪恶还要去保护,作为大人她很有勇气,”她小声嘟囔。
夏明想了想,依旧觉得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怎么莫名其妙的,但还是抽了纸巾递过去。
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她的话语之中夹杂着风雪的声音。看完这段影片之后,也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夏明用大锅把水烧开之后就把饺子一个一个往下下,白色的饺子在沸水之间翻滚,夏明眯了一下眼睛,那些雪白的饺子就赫然变成了人的眼球,变成了雪白的断肢,夹杂着黏黏糊糊的不明物体,腕足从其中钻出,钛白在猩红之中起落,璨星陨落在这方圆之中——直到那些腕足上的眼睛看见了他,他似乎能读懂那些眼睛之中的恐惧……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早就已经把火锅底料和鱿鱼须倒了进去,还朝他嘿嘿傻笑着。
笑个鬼啊!你这黑暗料理制造机!
夏明一边忿忿地想着,一边盛出饺子,分装了两盆又盛出一些饺子汤,用调料调成酸汤,两人围坐在茶几的边上,装模作样双手合十之后,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黑暗无声氤氲。
叮铃铃!
手机震动。
叮铃铃!!
电话铃声将他从氤氲之中拉了回来,矮脚桌边的俩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夏明才反应过来。
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夏雨“。
他叹了口气,面色变得纠结起来,最后还是把手机放在一边,准备等对面自己挂断。
此时他们吃吃停停,看着电视上的各种节目,已经八点了,以往要是八点夏明绝对是摸鱼去了,但是今天那个不依不饶的女人要他陪她看春节联欢晚会,摸鱼偷闲的事情就只好暂且搁置。
”是朋友吗?“
”……“如果要说不敢接自己姐姐电话的话也太怂了。
”接吧,再不接就来不及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一向在这个女人面前硬气的他却忽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忐忑了起来。
他别开眼睛,然后低下头去,喉结滚动,他吞了一口口水,拿起手机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好好好好,都听你的!”夏明无奈的大叫,看着自己的妈妈对他比了个“耶”。
接听。
”除夕快乐啊。姐姐,“在对面没有开口之前,他先开口,强装镇定地大声说道,”明天就该说新年快乐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妈妈?她这个女人表面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想你的,今晚我们做了饺子,我和你讲——妈妈她又想往饺子里加糖,简直是噩梦!虽然我阻止了但是她又加了火锅底料……“
他滔滔不绝,对面毫无回应,夏明只觉得越说下去自己就越没底气,声音都要打颤了。
另一端回应夏明的只有风雪的呜咽,还有奇怪的嘈杂,似乎是什么商场的喜庆音乐。
肃冷和欢乐混杂在一起,让夏明觉得有些厌恶。
”你在逛商场?我记得你不喜欢卖衣服啊?老实说我也不喜欢,就是妈妈一定要带我去……“
他用着滔滔不绝掩饰着他的不安,但是对面就像是空无一人,毫无回音。他探出头去,窗外很远的地方他能够看到州城最繁华的购物中心的招牌霓虹。
喜庆的音乐正在逐渐远离,那部手机似乎在从光明走向黑暗,越来越深入那一片寒冷的风雪,过了一会,喜庆的音乐已经完全消失了。
电视里的主持人穿着艳红色的礼服,已经开始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白。夏明不由觉得她身边的黑色西装男人一脸呆样,捧的女人像一朵高岭之花。
夏明不说话了。
再过了一会,尖利的碰撞声响起,手机似乎是被狠狠地甩了出去,不一会儿电话里变成了挂断的忙音,夏明呆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机从耳边放下了。
这是……生气的摔了手机吗?他又说错了啥吗?夏明苦笑起来,虽然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在意。因为他的姐姐以前也一样奇怪。
“你姐姐说啥啦?”
“……没说啥。”
“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女人女人的!”妈妈拍了拍夏明的头。
“……呀卡吗洗!”
窗外有人放起了烟火,混杂着爆竹的声音。天空被染上五颜六色的喜气。
看着窗外的景色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课本里的那一段话来,那是鲁迅的《祝福》。以前要考试的时候老师还要自己反复赏析: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祥林嫂最终也会被人遗忘。
他忽然想衷心祝福些什么,但是只觉得空虚。大楼的霓虹边似乎有乌鸦的暗影掠过,乌鸦坠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