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站起身去吧台那又要了一罐啤酒,老板探出头看着大哭的夏千秋,语气略带些好奇地问:“怎么啦?”
夏明拉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稍微低了低头:“那是我爸,他有些伤心事。”
“哦哦,”老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酒适当喝一点就行了,啤酒酒精度不高,但也别让他喝多了,伤身。”
当然不会喝多的。
“嗯。”
他一边走一边拉开啤酒罐子的拉环,走到桌前的时候顺手递给了夏千秋——那个男人还在抽泣,他接过啤酒一饮而尽。
“小雨……真的是你吗……小雨?”
男人喃喃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嗯,是我啊。”夏明回答。
他面对杀人凶手,熟稔地指着自己的手臂:“这里断了,骨头断裂又错位,只剩下绽开的皮肉连接着。胸那里也有很多骨头断了。”
“残破的蝴蝶跌落污秽,确实是很震撼的画面——人们同情、为我,厌恶、对你,害怕、是他们自己。”
琥珀色的瞳很美,他又一次叹息。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你知道人们爱这种哗众取宠的凄惨——你用残酷的手段把姐姐塞进化粪池的管道,为的是向所有人呼喊——
不要忘记夏雨。
他一下一下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渐渐地表情变得僵硬冰冷起来。
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了,夏千秋的想法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因果之线在两人之间更加紧密的联系,直到在夏明的瞳孔里,那些线再瞬间一并崩裂。
“我……我,啊……开始的时候……只是想让你过的好一点……”男人捂着脑袋,“我也想让你穿好看的衣服、我也想让你有钱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他的声音渐渐变大——
“对不起……”
“我想让你能说我……是个好爸爸。”
黑暗的影子又一次微微摇晃。
“所以你接受了我给你的能力,你用那个能力偷了很多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梅菲斯特的身影渐渐凝实,“醒醒吧人类,你面前的人是敌人,根本不是你的女儿。”
他接上夏千秋的话,而后冷对夏明:“你还真是演了出好戏,我看的很开心,人类总是能给我带来乐子 ——你头上那个东西有夏雨的气息,但是你觉得我会被骗吗?”
“夏千秋,”他的右手搭上夏千秋的肩膀,这次没有轻蔑的称呼他为人类,“记得你写过的那个故事吗?勇者相信着世界的美好去讨伐魔王,最后他却变成了魔王。”
他的嘴角泛起挑衅的微笑:“人类,你要记住,世界上的所有美好,都是需要代价的。”
“——不想付出些什么,就想得到美好。”
“你在做什么美梦?”
“世界没有那么美好,光辉璀璨的勇者保护不好同伴。”
不变成魔王的话,就保护不好同伴。
只是凭借热血和美好的希望——如果没有准备好付出代价,又凭什么奢望美好。
——人类,别忘了。
“你一开始的愿望,是拥有‘美满的家’啊。”
梅菲斯特叹息。
灯影摇晃,昏黄的灯打着转。
夏千秋终于抬头,手中的啤酒罐子被他缓缓地捏扁,发出咯吱的声响。
在他的眼中,夏明的脸终于褪去温柔和怜惜,消失关心和爱护——最终变成了狰狞的脸庞。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像是快要溺死一样。
“我知道了……只要收集十个拥有能力的人不同的十根手指,就能完成那个仪式……我就能进入我写的书中的世界,我就能成为书中世界的神……我就能、我就能……我就能做最幸福的那个人。对吧?”
用袖子抹去眼泪,用冷漠回应叩问。
“我知道了,梅菲斯特。”
老鼠的目光消失了,换上了雏鹰的目光——
——那种没有妈妈推一把,就无法坚强的雏鹰的目光。
对面的男人虽然刚被人推落悬崖,但是他现在已经飞了起来。
——但是很可惜啊。
你没办法成为出色又凶狠的捕猎者了,夏明摩挲了一下外套上的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的毫无波动。
——爸爸。
夏明在心中轻轻叫了一声。
不会喝多的。
因为你,就要死了啊。
夏明沉默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梅菲斯特跟在他的身后:
“我承认你的诱导很厉害,但是明明知道我不会让他那么轻易自杀,你是在白费什么功夫,人类?”
夏明从光明踏向外面的黑暗。
“夏雨真的是自杀的,对吧?”他绕开梅菲斯特的话语,抛出另一个问题。
“对,那是因为那个人类做出了在这个时代绝对不能做的事情,他逾越了父女之间绝对不能越过的界线。”
他们走过转角路灯投下的光,不远处是刚刚被拆迁、正要改造的一个小村庄,此时那里空无一人。
梅菲斯特很明显的表示出了玩味的意思:“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叫夏雨的女孩长大啦,辛辛苦苦、顶着用能力作案的内心谴责偷来的的东西养大的女儿——有了男朋友,要离开他啦!”
他窃窃地笑起来:“那个男人用能力偷了很多东西,钱、好看的裙子、女孩喜欢的玩具……只要一发现那个女孩有什么喜欢的,他就去偷,因为他觉得只有那个女孩是认可自己的,所以他也要尽力回报才对。”
“但是涌泉相报的他受到了背叛——那个女孩有了男朋友、整日和男朋友笑闹,根本不怎么和男人说话——最后还和男人说,她要从家里搬出去了。”
夏明一言不发地听着:“所以就做了那种事……‘侵犯她’?‘占有她’?”
那是兽行。
“所以她自杀了。”梅菲斯特总结,“人就是这么脆弱,男人跟着逃跑的少女到达万宏,等了许久,等到的是少女的一具尸体。”
他玩弄着自己耳朵边垂下来的头发:“不过我也不能理解,如果是要掩盖自己的罪恶,直接销毁尸体就好——他那么做的时候,我真是吓到了呢~”
“你没听过祥林嫂的故事吧?她也死在旧历的年底。”夏明陈述的时候毫无波动,“她最终被人遗忘的一干二净,人们依旧是开心的过着新年。”
梅菲斯特看见那个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一切感情似乎都在那里冻结:“夏雨让整个州城都陷入了阴霾,就算十几年二十年后,这个案子也一定会被载入书册流传。”
“他是那么想的:夏雨不能窝囊地默默自杀,她必须在’这里’留下痕迹。”
他们最终走到无人的小村,刚被拆除的废墟安静的令人发指,只有很远处很远处的蓝色铁皮房里似乎是有工人在吸烟,烟头闪闪地发着红光。
“是你诱导人的欲望,放大扭曲他们的情感,你才有罪。”
擦肩而过的时候,夏明对梅菲斯特说。
在《浮士德》里,梅菲斯特也是如此唆使浮士德出卖灵魂,是色欲,是占有,是阴晦和虚妄,也是——
爱。
教唆人不要压抑内心欲望的是你,梅菲斯特。
——要不然人也不会轻易地犯罪。
——也不会轻易地自杀。
但是,徒有欲望的人是一事无成的,他想。
“你的神呢?”梅菲斯特只是问。
“你知道吗?这里是以前我爷爷奶奶住的村庄,最近搞拆迁给拆了。”夏明依旧以别的话题回避这个问题,“爷爷奶奶还要早很多年就死了,这里的房子也归了我爸的兄弟。”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本来以为会有纠结,本来以为会有波折,但是结果就是这么流畅。
——“死在这里,他应该会开心吧。”
梅菲斯特冷笑。
“你那时候在万宏与夏千秋交锋,你为什么不追?是因为你的能力使用是有限制的吧?耗尽你的能力……你不会以为我们做不到吧?”
——仰头的时候看不到月亮。
……
……
夏千秋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奇怪的是,他走得很慢,他用手撑着腹部一跌一撞,最后开始干呕起来。
头好痛……胃好痛……身体好痛……肌肉好痛……每一寸都在痛!痛!痛!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忽上忽下的幻影,他在天上吗?还是在地下?
夏千秋跌坐在地面上,刚才他还以为是酒精让他头晕眼花,可是这是啤酒!怎么可能……
黑暗、扭曲,世界被分割成黑白的格子——分开来!分开来了!
他是、在、哪、里!?
“我已经杀死他了。”
将目光遮掩在刘海里,夏明觉得冬夜没有他身体一半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