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时代的世界，并没有所谓的‘光明’一说。何等诡异的恩赐啊：人会饥饿，于是人能寻找到食物；人会干渴，于是人能寻找到泉水；人会死亡，于是人能寻找到繁衍的伴侣；人会倾听，于是理解了同胞的耳语和天敌的嘶吼；人会触摸，于是能分辨柔顺的毛皮和尖锐的荆棘；人会嗅物，于是能判断宜人的香草跟恶臭的粪土；人通五味，于是能知道吃下是猎物的皮肉还是干乏的沙土……
“人有双目，却因为没有光的存在而目不视物。
“许多许多年，无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能看到的唯一的东西便是悬于头顶的星空。跟今天的我们一样，但凡是活的生物，都或多或少地渴望追逐光明。残酷又愚昧的远古时代，不同的人类群落或者是生物群落之间爆发过无数次这样可怕的战争：当天空变得见不到永恒的星光，被一切远古生物都不能理解的乌云遮蔽之时，暴雨倾盆如约而至，电闪雷鸣、轰雷霹雳，世界唯有在这时才会被雷电照亮！成群成群的生物追逐着闪电，从出生时就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们第一次了解到光明的滋味，为了独占那份谁都不属于的闪电彼此争斗全力搏杀，野兽跟人类的嘶吼声伴随着雷鸣震彻天地。
“那是世界的至暗时刻，天理、秩序、法则都不存在的混沌时刻。这个时代的植物甚至都有许多异变出了捕杀猎物的器官。无尽的混乱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那位盗得光明的英雄出现，他是天神的使者！是无上智慧的象征！是……”
目及此处亚希悄悄皱了皱眉头，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大段教会编出来的夸奖这位“救世圣主”的空话，不由自主地把书放到了肚皮上、紧接着一手捂嘴一手伸起懒腰，打了个大哈欠，“哈——没劲。”
绑着辫子的酒红色头发少女躺在破破烂烂的板车上，依靠在自己的行李和草堆之间躺着。她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粗布衣服，颜色素得毫无美感，只在腰间有一道深红色的束腰带。虽然看着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不过这穿衣打扮的样子颇为老道，像是已经出门混了不少年月的老油条，比起美观更在意实用性。
一开始根本没有把这次的旅途当回事的亚希，现在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出远门的麻烦。为了节省旅费——当然她也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交通工具——亚希带着行李蜗居在由一匹马拖着的木板车上。趁着路上的时间来来回回把手头的咒文书看了好几遍，让这场旅行似乎变得根本就不会有尽头。
“啊，还没有到吗？”亚希侧躺在拖车的草堆上百无聊赖，“没想到去海城竟然会这么麻烦——这么麻烦啊……”
“还不是您自己选的地方嘛。”背着包袱牵着马的青年说到，内容像是在责备她，不过神态和语气都是恭敬到拘谨的程度。
“嗯……是啊，我自己选的。”大约半个月之前，亚希成功地以高等咒理师的身份从贵族高级咒法学院毕业。按照规定，学校有义务帮助学生找到就职的岗位。
亚希不太明白这种措施的意义所在：顾名思义，学校所有学生都是贵族身份，来学校里认真研究的确实有，不过同时不少人只是想来走个过场，拿一个说得过去的学历证书，然后回家继承家产。
这种人生跟亚希没什么关系，但亚希还是阴差阳错地因为这种多余的规定受益了。
最后正式向老师上报的目的地，便是被海神祝福的内地大城市，海城——至少表面上是被祝福的城市，而且很大且还算繁华。
“……”青年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沉默了，亚希探头看向马的方向，青年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呐，我说。”
青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先是有点惊讶，看起来没想到亚希会突然叫他，然后才回话：“……嗯？！您有什么事，小姐？”
亚希故意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别一直您您您的，怎么现在越来越把我当外人了呢？明明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说在我离开家的这三年里，你把作为主人的我给忘了？”
“我哪敢……”青年尴尬地笑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挠头。他明白亚希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两个人认识了已经十几年了。尽管对应的身份是主仆，不过这么多年的时光相处下来，彼此都更像对方的家人。
他没有名字，是在亚希家里工作的年轻男仆，亚希和她的家里人都叫他“阿苏”。一开始阿苏是被亚希家里人收留的，十几岁出头的他就在家里干一些普通的杂活。后来亚希的父亲让阿苏做了专属亚希的仆人，从亚希四五岁起就照顾她的起居。
“可是小姐，我还是不太明白。如果只是不太想在家里待着的话，离老家比较近的城市也不是没有适合的……您——不，你为什么非要来海城呢？”
“嗯，这么说吧。你为什么是在我家工作而不是在别人家？”亚希盯着阿苏，很认真地问他。
“那当然是因为老爷在十岁的我走投无路时收留了……”阿苏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如果你当时没有走投无路呢？如果来接你的人是别人家的呢？”亚希的语气又稍微认真了一些。
“怎么会……”
“如果是呢？”她的语气更加认真了，让阿苏觉得短短四个字之间夹杂着三种明显的意思：我是认真的、不要逃避问题、把头转过来认真回答我。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在别处干着别的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对不会在您家里做工。可是小姐，我明白这种事，不过没有听懂您想表达什么。”
亚希的表情放松下来：“嗯，我只是想说，有很多事其实没什么原因的。找到了一个原因，就可以顺着去找原因的原因，然后是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咱选择海城也没什么原因，就跟你说的一样，有着同样好发展的而且离家比较近的地方也不是没有。硬要说的话，我只是单纯地想去大地方见见世面，正好从地图上看到了这么一座名字还算顺眼的城市，就这样。”
“哦，这样啊，我明白了。”这不是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嘛……阿苏在心里念叨，出于对主人的尊敬没有拆她台。
亚希也松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总算暂时糊弄过去了，还好从小阿苏这家伙的脑袋就不太好使，嘻嘻。
“不过海城好像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哦。”阿苏随口道。
“什么？你还懂这个？”亚希有点吃惊，听阿苏聊外边的事情，这还是头一次。
“呃，不是，你想嘛，大城市……肯定得有什么……那种很牌面的，拿得出手的……应该说是特色吧什么的。”阿苏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开口时根本没有想好后话。
“果然啊……”亚希扶额，她本来就不该对这个没出过家乡、又识字不多的仆人抱什么没来由的期待的。“不过海城嘛，除了它的神话传说和神迹之外，确实有点颇为微妙的人文细节哦。”
“什么？”阿苏很自然地接话。
“哼哼，作为内地少数被冠以神的名号的‘神圣之城’、商业贸易交通枢纽，这座表面光鲜的城市有着它独特的污点呢……那就是，‘海城’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赌博之城。这就要牵涉到跟海边的异族人发生战乱的历史事件之前了……又臭又长的故事我就不细讲了，至于结论就是，海城毫无疑问地拥有者全帝国最多的、也是规模最大的地下赌场。”谈起来这种知识，亚希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她的态度有些卖弄了。
“哦吼，有这种事？”阿苏非常乐意听到亚希兴高采烈的语气，他也觉得很高兴。
由于以前的经历，亚希对赌场有着莫名的情结：“这种地方我也不会说自己多么了解啦，但好歹我还去过两次呢。”
“去当顾客是吧。”阿苏有点想不明白亚希会出于什么原因去那种地方，只能顺势接话。
“不，是去当筹码。”不轻不重的几个字从亚希嘴中吐出，狠狠地砸在阿苏的心上。
说完了这句话后亚希只盯着阿苏满怀深意地笑，没有再多解释一句，看架势是想等阿苏先开口问。
“那还真是……有点奇怪呢。”阿苏扭过头去，藏起来自己的神色。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更担心我一点呢，真失望。”
真是的，你是在故意捉弄我还是想向我倾诉？你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看不透你，从你小的时候就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未改变。
阿苏默默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同时也表现在嘴上：“哎呀，不要取笑，别捉弄我啦小姐，这么干有那么好玩嘛？”
“确实不好玩，我要去看书了，你去看好路和马车。”
亚希又拿起来书，迅速翻过去好几页。这部分盗火的情节她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作为从一座专供贵族子弟进修的高级咒法学院毕业的咒理师，她陪着这种书籍已经花费了颇为惊人的青春。虽然亚希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是她潜心研究、用法力誊写咒文的日子，甚至比许多早自己十几年出生的前辈还要长。
商人出身进入这么好的学校的机会来之不易、理应珍惜，是她如此拼命的原因之一，但她能有如此成就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真的喜欢咒理学，喜欢隐藏在咒理纹路之下的规律之美，喜欢咒文馆里发酵已久的古籍混合着魔法墨水的味道，喜欢拿着沉重的咒文笔在厚重的纸张上划下印记的触感。
亚希的导师这么教过她：“神话书上的故事在历史上一般都有其原型，而最重要的盗火的部分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事。教会的老圣职们也许清楚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不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位神的‘代言人’横空出世，他的手脚能劈开高山、眼中孕育着星辰，用自己无上的智慧为人类夺得隐藏在雷电中的火焰，这种细节完全是教会的印刷品惯用的扯淡伎俩。”
而亚希也更愿意相信老师推测的版本：“通过已有的证据来推断，我相信盗火的真正过程要比传说里的寻常的多。我的看法是，一位确实有些一点智慧——至少比身边的同类聪明的人类，发现了被雷击中的树木啊或者其他之类的东西容易着火这种现象，但打雷通常伴随着下雨，点燃潮湿的木头本就很困难，就算着火了火苗在潮湿的环境中也难以保存下来。
“每当雷雨来临时，他就在自己身上涂满易燃物，比如动物油脂，寻找雷击频发的地带。直到有一次闪电确实击中了他，火焰将他的身体燃烧殆尽，他用自己的牺牲为其他人创造了保存火种的机会。至于钻木取火和燧石矿的发现，那都是在原始的光源被传承了不知道多少代以后的事情了。没有掌握火的力量之前，人几乎从未踏出森林半步。”
这本神话书兼历史书用了好几页的笔墨大肆渲染，这位具有通天神力的超人如何如何英勇地驯服了雷电怎样怎样……跳过去这几页后，来到了“银月篇”的内容：大致意思是神被这位给大地带来光明的凡人——在神眼里这家伙竟然还是个凡人——给“深深打动”了，为了奖励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和高洁的情操——这种东西不能说有或者一定没有的，但至少跟这个故事毫无关系，所以为什么说它是在扯淡呢——天神们送给了人类一件礼物：
两轮银日。
现在正是白天，亚希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们其中的一位。
她们在神话中被描写为两位女神的化身：Anna和Evone。从此，世界存在了昼夜之分，在两位女神的庇佑下，人类凌驾万物、走向食物链顶峰的辉煌历史由此拉开真正的篇目。
然而从没有人能给出关于这两轮银日出现的真正原因，亚希的老师也不行，尽管她跟名叫Anna的银月女神重名。
“从此，人类举着不灭的圣火（不是真的不灭而是因为被好好保护了所以勉强没灭，所以人类也勉强没灭）四处扩张，脚步踏遍天下，最终形成了广泛分布的众多聚集地……其中神权最为集中甚至甚于皇都的‘海城’，他的名字来自于第五次魔法战争中跟沿海一族的签订的和平契约……”写到这里，书里少见地为海城增加了一副插图。
把书本从移开，眼前的景象和书上的图片完美照应了起来。
被称为世界五大奇迹之一的“南穹铁壁”映入亚希的眼帘。
“终于要到了。”虽然当看到城墙的时候，距离海城南门其实还有些距离，不过受这壮观景象的影响，亚希还是忍不住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