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在旧城区走的时间长了，楼房的年龄总会阶梯式地增加。就算新粉刷了涂料，又加装了保温层，还是能从楼房外找到不少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端倪：繁而杂乱的电路吊在最高不过四层的楼房的外壁上，时不时地就结成一团，解都解不开，真不知道那些电路工人是怎么分清哪家是哪家的。
临风公园的一侧就被包围在这些老家伙之间，它本身的年纪就比身边的房子要大。在建最初的一批房子的时候，规划人没有把地基临着公园。现在城里最早的一批房子，已经全被推倒重建了，留下的老房子也是这里居多。
两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街道的转角，稍微低矮的那个拉着另一个急匆匆地快走着。
“快点啦老哥，别磨磨蹭蹭的。”
“知道了……”提不起精神的黑发少年被妹妹拽着袖子，穿过马路。“我说你小心点儿，慢点走哎哎哎哎哎别扯我！没看见有车啊！安全安全，注意安全！”
“略略略。”妹妹没好气的摆出一个鬼脸，完全没有承认错误的态度。
十六岁的墨林和妹妹墨伊是一对……关系并不怎么尽如人意的兄妹。别说什么相亲相爱了，就算是普普通通的相处也是极为困难。在两人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大多时候他们的关系，都像是仇人。
爸爸是妹妹眼里的大英雄，家里的顶梁柱；而哥哥的地位堪忧，是妹妹眼里最蠢最笨的大傻蛋。
自从哥哥进了初三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才有所好转。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一点，两个人意识到当初自己的一时冲动，对家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伤害。原本他们两个也是有机会像其他兄妹一样正常相处的，但好巧不巧，各自的叛逆期刚好错开，给几年前稍有缓和的感情，拼凑了一段长达四年的冰河期。
现在好像是时候结束这场幼稚的胡闹游戏，两个人作为真正的家人重归于好了。
所以他强迫着自己在毕业班难得的假期，出门跟着天性活泼好动的妹妹到处乱转——尽管这一天他早就跟战队里的兄弟们约好了要RushB冲个痛快，不过最后他还是含泪把基友们统统鸽掉了。
“没办法啊，还是家里人看起来更重要嘛！诶呀别急别急别急，想让我推掉姑娘跟你们一起打游戏也行，咱们也来培养亲情不就行了嘛！来，叫爸爸！”墨林飞快地敲打着手机，既然有替自己看路的人，他就可以趁机跟一起打游戏的男生们发了个消息搪塞一下。
群里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回复。
“爬。”
“爬。”
“爬。”
“妹妹不算妹子。不会真有人把自己亲妹当姑娘看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楼上他急了急了急了急了急了急了急了急了不过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
大家还是跟平时一样有活力呢哈哈……墨林不再看手机，关掉屏幕放回口袋。
穿过半个旧城区，双向两车道上的车流量明显小了许多。左右环顾一周，机动车断断续续地经过，现在正是中午饭点，本来就不该有太多人在路上。
墨伊眉头稍微锁着，仔细地观察着来往的车辆，像是在寻个机会从没有人行道的地方横穿马路，不过最后还是作罢了，找了个有红绿灯的地方老老实实过去。
墨林不懂妹妹这种没来由的急性子，不过就算有来由，以他们两个的恶劣关系他也不可能知道。
“到啦到啦。”妹妹终于放开了自己的袖子，双手掐腰，不知道在骄傲些什么。
墨林抬起头看到了公园南门的名称。
在他还小的时候，墨林一家就在公园里住着。距离公园后山不远处的化工厂是父亲原本工作的地方，后来哥哥墨林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们一家才不得不从员工宿舍搬出来。
虽然地方小了点，不过在厂子旁边的宿舍楼里居住的日子到还算自在。建这么一座宿舍楼其实是厂里的规划错误，厂里的工人大多是本地人，没多少员工用得着宿舍，住起来非常清净。咋加上墨林墨伊兄妹生的脸蛋可爱，没少从厂里的叔叔阿姨那里骗吃骗喝，总的来说他们的童年还算幸福。
“也就你会挑这时候到这里来玩，这大热天的……”
“哼，爱来不来。”墨伊毫不留情地回怼，知道哥哥最近不可能放过任何跟自己和好的机会。
“……”
过了大门之后，道路两侧全都是些几十米高的大树，在树荫的遮蔽下凉快了许多。正对着大门的建筑造型奇特，前半部分是一个小体育馆，然而现在并没有什么普通人在这里打球了，偶尔能看到一些服装专业的家伙们在里面忙活着，看那挥拍发球的恐怖气场，一看就不是墨林他们这种外行能够进去一起打友谊赛的。
体育馆的背侧……墨林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小学的时候好像老师带队进去看过合唱表演啥的，也许是个剧馆罢？他不确定。另外那也是起码五年前的事情，现在这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也许变成了超市也说不定。
明明就是一直在身边的东西啊，不管离得多么的近，我好像还是没能了解它。
“哎你看那是啥？”墨伊转头就忘了刚才的气话，指着背侧门口旁边的小房间多出来的一个牌子——老公寄存处。
“啊这……也许是网吧？”墨林没有底气地回复。
“什么嘛，一排按摩椅。”墨伊踮起脚尖从窗口看去，然后失望地转身离开，不知道她有什么期待，“还以为能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我倒是觉得这个冷笑话蛮有创意的。”话刚说出口墨林就觉得不对劲，虽然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过在妹妹听来会不会像是在抬杠呢？
果然，墨伊没有给他好眼神，撅起嘴唇转身向公园更深处走掉了。但好在墨伊的步子迈的并不快，明显也不是真的想甩走哥哥。
墨林快步跟上，不由自主地冲着背对着自己的妹妹做出陪笑的的表情，尽管她根本看不到。
不出五分钟，他们就到了这次出行真正想去的地方。
人工湖里的荷叶中开着点点荷花，鸭子造型的滑稽小船在湖上游着，不是会从翅膀处伸出一只小手去够荷花，然后马上被一只更大的手制止住。如织的游人来来往往，除了日常到这里遛弯儿的本地人之外，甚至还有从外地来的背包客，拿着相机东拍西拍。
当然，这像是小学课文里描述的场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景象了。对于墨林兄妹来说，当年冷清的不过仅仅是后山的那个没有多少工人的厂子，可等他们长大后，连承载着自己童年记忆的公园也终于静寂下来。
没有再往湖里蓄水的必要了，最后一批脏水干涸之后，粗糙的河床带着再也不会有人清理的垃圾全部暴露出来了。新长出来的绿草鲜艳无比，跟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们映衬着，好不刺眼。
墨伊驻足在湖边，望着空无一人的景色，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墨林也在身后停下，识趣地递上这一路上帮妹妹背的小书包。
“谢谢。”妹妹接过包包，从里边掏出了一架年代久远的小相机。稍微调试了一下之后，这台老古董终于启动起来。
墨林没有在说什么“现在随便找个手机都比这玩意拍的清”之类的话，无言地跟着墨伊开始在湖边绕圈圈。他开始有了一种，不该把跟兄弟们互相调笑的语气用在妹妹身上的自觉。
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快半个小时，绕着人工坑走了也快两圈了。这之间妹妹墨伊时不时的拿起相机比划两下，然后傻笑几声。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出来呢。”
“哪能呢？”我可没胆子再惹你生气了。
“表现不错，咱们家的第一家里蹲竟然走了出门走了这么多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还帮我拿了一路的东西，值得表扬。有点当哥哥的样子了。”
墨林一下子就看穿了墨伊的小心思。故意寻找能夸奖我的方面，这是不想跟我有冲突啊……只可惜你做的太刻意了，话突然这么多，一点铺垫没有，前言不搭后语的，看来她也不是太擅长话术什么的嘛。墨林耸耸肩膀，嘛，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不擅长跟妹妹交流，墨伊又何尝不是呢？
算了，没必要纠结这种东西来着。只要知道对方跟自己想的一样，都有意愿缓解关系的话，对墨林来说，这就足够了。
“谢谢夸奖啦……话说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在拍什么？还非得拿着这老东西出来。”墨林匆匆甩掉刚刚的思绪，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个相机啊……诺。”墨伊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正显示着照片。
都照的是些很普通的景色啊，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照片的像素低的可怕，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知道这个相机的来历吗？”趁墨林在看照片的时候妹妹突然提问。
“嗯……不知道，买来的？”墨林想不出任何来历，他对家里的物件并不上心。
“是父亲留下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墨林想尽可能地对妹妹友善一点，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脸色突然暗淡了一分。
墨伊直视着墨林的眼睛，目光里流露着某些杂糅着的强烈情感，墨林没有勇气面对，扭过头去避开视线。
“我知道你很他，不过我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那样是哪样，他就这么平白无故的突然消失……别告诉我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墨林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可是已经没有心力再做改变。
“……行吧，既然你不想谈的话我们就不谈了。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了！”
“什么原因？”墨林的态度稍稍缓和。
“哼哼，你还没看出来嘛！这是对你的考验！”
“嗯？”妹妹无厘头的发言完全弄昏了墨林的头脑。
“你没见过吗？在童话故事里王子总会爱上公主，可是写书的人要是一开始就把他们放在一起腻腻歪歪，谁还会去把故事读完呢？于是就给前来追求的王子设下了重重险阻，就像睡美人城堡里的蒺藜和荆棘……只有穿越了危险两个人才能终成眷属！”
“……王宫里的荆棘好像根本就没去拦那小子吧，还有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有足够的证据怀疑这个家伙跟白雪公主里的那个王子都是恋尸癖。”
妹妹投来了厌恶的眼神：“噫，哥你能不能这么恶心！别拿你下作的想法玷污童话故事！你是被假的原版童话污染心灵了吧！”
“也许吧……”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喜欢看这种黑深残或者是装作黑深残的文章，不过现在回头看那都是黑历史了。
“小男生，幼稚……”妹妹无视了两个人的年龄差继续说，“总而言之，现实生活中也会出现这种情节：纠结是不是要在一起的某一方做不出决定，于是就为爱着自己对方设下考验——如果能通过考验的话，就牵手成功甜蜜相爱变成恋人啦！今天叫你出来也是我对你的考验。”
“可我们又不是什么情侣又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墨林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放弃了跟妹妹讲道理。算了，由你去吧！先听你能搞出来什么乌七八糟的。
“我叫你出门之后，哥哥立刻乖乖地关掉了电脑跟上来了，加一分！”
别自顾自地开始记奇怪的分啊喂。
“帮我提了一路的东西，没让妹妹受累，加一分！”
明明是你硬塞给我的我怎么敢不接呢。
“到了公园之后安安静静地跟我散步，没有打扰我拍照片，加一分！”
不过是因为当时你那个气场不适合跟你搭话嘛。
“嗯嗯，满分是五分制的话，老哥你已经完全及格啦！”
怎么你现在才确定是几分制……不过说实话计这么唯心的分数本来就很离谱了。
“虽然你也偶尔有点烦人啦……不过看在本小姐今天心情好的份上就饶了你啦！”墨伊抬起下巴，一副兴致满满的样子。
你就是想着法儿的让我及格是吧？什么跟什么呀，这是从哪个动漫里学来的傲娇套路吗？我看刚才那些关于什么考验不考验的扯淡，八成也是从什么三流漫画里扒出来的台词吧。难怪你从小语文就不咋地，也不知道捡点儿好的学。
“所以呢……”墨伊低下头来，眼睛盯着墨林看着，只剩下了高兴的神采，“我要给你奖励。”
“这……”从来都没有过的稀奇事啊，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墨林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在惊喜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之前妹妹就又开了口。
“把我的包包打开。”
墨林打开那个原来装着相机的包包，伸手往里边探区，摸出一个——
光谱武器箱：
蝴蝶刀（★）| 渐变大理石（崭新出厂）
“啊这这这这这这——”
“几十块钱的便宜东西，你一直想要的吧？本来想给你整一把虚拟的就得了，结果那个价格——啊，太让人心肌梗塞了。为什么游戏里卖的比现实中买一把还贵，我是搞不懂了……”
“那你哪儿来的钱啊？哈哈。”墨伊的这一番操作墨林实在是没想到，他一边笑着一边想不明白。
“嘿嘿，从你零钱盒里拿的。”妹妹吐出舌头。
“你这家伙……”墨林笑着训斥到，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他知道墨伊是在开玩笑，自己习惯放钱的盒子早就空掉了。
“其实当作生日礼物也可以喽，或者提前祝贺你考上重点高中啦，反正以哥哥的成绩这很轻松的对不对？”
都说无论妹妹再好看，在哥哥的眼里最多也就是个如花。不过也正是由于两个人以前互相注视着的日子实在是太少太少了，看着墨伊甜甜的笑容墨林不禁觉得有些恍惚。
什么嘛，还挺可爱的。
两双漆黑的眼眸相互注视，无法用言语传达的种种心绪从瞳孔中流出、流出、流出，渐渐淹没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墨林好像感到一双无形的小手正在竭尽全力托起自己的手臂，察觉到的一瞬间他还有意克制，但在下一个瞬间就立刻放弃了。他放任自己的心意，小心又害怕地抬起右手，摸着妹妹的头。
“是家人啊。”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墨林在心里默念。“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继续再错下去了。”
心悸了一下，虚幻的景象慢慢褪去，眼前的墨伊和身后的公园像是变成了一幅画，被扔进了装满漆黑液体的墨缸，渐渐被黑暗夺去了原本的色彩……没等看到妹妹的反应，他的意识就回到了另一个起点，或者说他一直都未离开。
颜色花里胡哨的蝴蝶刀取代了妹妹的位置，出现在右手中，墨林低下头凝视良久，一言不发。瀑布一般的记忆冲刷着他的脑海——做工粗糙的玩具带来了无数来自自己曾经生活中细节，原本只会出现在最深的梦里的场景飞速浮现，十八年前的十八年的日子终于变成了无可辩驳的真实。墨林终于可以确定，困扰了自己至今的迷梦并不是自己的臆想，而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摊开在桌面上的大卷轴的光辉还没有完全逝去，海城誊文馆分部的理事故作平静，露出了作为文人很少会出现的营业笑容：“看来是成功了，恭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