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山腰，蔚然古松之下。
“清涧纵山势而曲折，峭壁如刀劈斧凿般险峻骇人。远看壮丽岿然的春山却净是这种碎石，不免觉得失了气量。”
语者随手捏起涧边的细石片，信手一丢，清脆的入水声同她打出的十几个水漂一般漂亮。
身后跟着的佩剑少年姿态放松，话语中却很是恭敬：“十六少，巨石亦有风化之时。”
“自幼你就爱说这些，我印象里的姜家堡除了家人，就充满了你的说教！”
少女说着，脚尖一挑，霎时几片碎石腾跃空中，只见她提踵扭腰踢腿一气呵成，飞出的石片在这腿力之下如箭疾射，带着破风声瞬间袭到少年面前，肉眼观来这威力足以让少年眼球迸裂。
“十六少大可不必，”少年写意地用剑柄档去飞石，仿佛只是轻挥了挥手去驱赶身边的蝇虫，“祷醴只是有感而发。十六少介意，那我便不多嘴。”
“有感而发？”少女站如劲松，眯起了眼睛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有感而发。”少年依旧毫无动容，简单地重复了一遍。
少女的气息不受控制地紊乱，双拳不自觉地紧握，甚至连脖颈出的青筋都暴涨而起；倘若近看，应该能发现她的五官都在颤抖、睫毛都在战栗，嘴唇紧抿，用力得仿佛要把一口银牙咬碎般。
少年仿佛能看穿少女的心思，淡然道：
“祷醴自幼长在绝酿堡，姜家便是我家。祷醴自认心中苦痛不比十六少要少。”
“你懂什么！”
少女的怒吼歇斯底里。
少年仿佛一柄只会说话的器具，从表情到语气全无感情的波动：
“绝酿堡一如巨石，没落是自然之理。老爷在天之灵应该也不希望十六少被仇恨奴役，天真烂漫的少女是老爷对您的期望。”
“我说，”少女低下了头，重重一脚迈前，双臂不自知地微颤，静默了约莫半息，大吼道，“你懂什么！”
声拳同至，五步之距对于一脚蹬出一个小坑的少女来说近若咫尺，毫无花哨的一拳直取面门，拳风凛然势如破竹，带上了腰力腿力的一拳是少女此刻的全力。她是真的用尽浑身力气攻了过去，毫无留作后手的招式，也毫无防守的准备。
“祷醴唐突，望十六少息怒。我只是不愿看十六少这般痛苦。”
少年迅捷到看不清的后撤一步侧身牵扯，以引代接，用柔劲化了这一拳的力道，后掌握着少女的拳，将她失衡的身体送回了正常站立的姿势，随后作揖低头道歉。
“你有资格？”
少女虽然拳脚上没占上风，嘴上倒是完全相反。
“如果在绝酿堡，我没有。”少年没有抬头，手也依然拱着。
“你！”少女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姜祷醴，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觉得我可能放下仇恨吗？”
“姜祷醴斗胆，愿替十六少担负世间苦恶！”
少年的剑砸进碎石间，单膝而跪。
少女闭上了眼，绷住了泛白的嘴唇，深深的两次呼吸之后才张口道：
“起来吧。”
“姜祷醴斗胆，愿替十六少担负世间苦恶！”少年对这句满是凄凉无奈的叹气置若罔闻。
“起来，姜祷醴！”
“姜祷醴斗胆，愿替十六少担负世间苦恶！”
“姜祷醴！我姜家十六少主姜晚晴命令你，起来！”
少女柳眉倒竖，娇蛮俏皮的态度仿佛梦回五六年前，她还在大院中无忧无虑习武读书，逗自己的不爱说话的小随从来玩的时光。
少年起立，却并没拿起手旁的剑，目光依旧燃着执着。
姜晚晴走到涧水旁，清清捧起一掬，让清凉抚摸她正逐渐褪去稚气的脸庞，受尽宠爱的美人胚子依然开始绽放，但这份美艳，只有身旁的少年能够见证了。
“是我爹选中的你对吧？”
姜晚晴撩开鬓边的头发，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在姜祷醴眼中映出了足以让人窒息的少女眉眼。
“是，随后带到各位少主面前，祷醴便被十六少主‘牵’走了。”
意料之中地，姜祷醴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姜晚晴随地便坐，仰望着冷廖的星空，随口道：“要这么说，不是我当时足够任性，我们现在也没法在这聊天对吧？”
姜祷醴抱住了剑，坐在少女面前，缓缓道：“缘分一事，参不透，亦不敢参。”
“你对爹什么情感？”
“即使不是对着十六少说，我也只有一句话：再生父母。”少年惜字如金，却要专门强调自己所言非虚。
“你对大哥什么情感？”
“大少谦和而不失果决，祷醴仰慕。”
“二哥呢？”
“二少刚烈凶劲，祷醴敬畏。”
“三姐呢？”
“三少女中豪杰，实在独步当代的巾帼，祷醴佩服。”
就这么，少女看着寂寥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地问，问着她的每一个哥哥、姐姐，少年；少年抱着剑看着少女一个接一个地答，答着绝酿堡前十五位少主的各色优点，言简意赅。
“那他们现在在哪呢？”
少女的眼睛单纯清澈，就连问句都带着可爱的纯真。
“……”少年回避了回答，这好像是来到归离山后他第一次沉默。
“我的丫鬟们呢？那个姓张的烦人管人婆呢？不怎么教条甚至有点孩子气的私塾李师呢？负责扫大院的奴仆们呢？打着算盘天天摸自己的秃头的那个谁呢？大院门口负责接待——”
少女的询问带着平常的笑意，好像只是刚睡醒，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来问自己身旁的随从，打算把他们从大院里叫过来说些什么一样。
少年忍不住吭声：“十六少。”
“方便告诉我他们在哪吗？”
姜晚晴微微地侧头，简单纯粹的问句带着平时罕见的礼貌。
“……”罕见的礼貌求问没有得到回应。
“那你要我如何放下仇恨？”
“……”
少女好像被少年传染了情绪消失症，语气平淡、毫无表情地道：
“要我忘记千里之外不知何处传来的悲报——父亲和三姐四哥尸骨无存？
要我忘记二哥和劲帮合作时惨遭埋伏，留下殿后结果骇人惨死？
要我忘记那场席卷一切一切的大火——”
少年大跨步上前，搂住了少女瘦削的肩，手中死死地握着剑，在少女耳边低沉地轻语：
“姜祷醴斗胆，愿陪十六少斩尽仇敌。”
“尽？”
“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