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师傅一大早地把我喊了过去。
我来伦敦已有差不多两个月了,但还是第一次接到师傅的传唤。我略感惊讶过后,跟宿舍管理员克里希那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宿舍。爱照顾人的克里希那说要陪我一起去,但我不好意思劳烦他,于是婉拒了。
我一走出院落,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眼前的石板路上人潮涌动——街上传来油腻的烤鱼和炸薯片的香味,伦敦特色的双层巴士不时喷出阵阵尾气。穿着风衣的绅士和揽着围巾或披肩的淑女往来不断,孩子们吵闹着走上巴士......
人太多了——伦敦人口约有八百万,但我根本无法理解百人以上的人数是什么概念。超乎想象的数字只会让我感到沉重......非要说的话,就是感觉很像墓地。在我心中唯有那自遥远过去堆积下来的尸山血海的分量,才能勉强与这座城市相比。
不对——我转变了想法。
和墓地相像的,不是这座城市本身吗?并不是说会让人联想到死,而是那么多的人在林立的棕色或灰色的建筑里,度过一日中的大半时光,这幅光景就好像是星星的终点。在神学扩充地狱和炼狱的情报以前,古老的冥府里会不会就是这幅模样呢?我不由得这么想着。
——啊,当然。
这些不过是我这个乡下人的感伤而已。
咚的一声。身体上传来的碰撞感和磕碰的声音把我从内心世界带回现实。
“对不起。”
对方先道了歉,可我知道,是我在路上走神的时候没看清对方。
“不不不!该道歉的应该是......我...”
最初的惊吓过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空白。对方如梦如幻的相貌固然有一定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那只【】的右眼,就连我在电影里新学的词汇“如星河般璀璨”都逊色不堪。
“?...啊,不好意思...”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失态,迅速用手遮住右眼拉低兜帽后消失在人海中。
我在原地楞住了大概十几秒,最后还是旁边巴士到站时的汽笛声让我回过神来。这时,我斗篷的右肩处传来了响动。
“嘿!迟钝的格蕾,你忘了你原本打算干嘛去了吗?”
说实话,它努力克制自己音量的声音太滑稽了。不过,也多亏了它的提醒,让我想起了师傅的传唤。
“啊!”
这一声叫喊,几乎在我周围的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也正因此,我根本分辨不出漫上面部的潮红是因忘记师傅的传唤而羞愧还是因众人的目光而羞怯。
我便在这种怪异的目光下,踏上了伦敦桥。
向南走过由伊丽莎白二世建造的现代伦敦桥,街上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像是游客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杂在一起的各色人种,有种平民街一样的感觉——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简而言之的话就是治安变差了。这里的Bermondsey市场曾经拍卖过赃物的传闻应该很有名吧。
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
从脏兮兮的石砖所建造的高架下进入Druid Street,拐入某个岔路的瞬间,人的气息消失了。
结界——师父这么说过。
虽然这么说,但这里和宿舍不同,并不是依靠超自然的力量来运作的。
据师父所说,结界似乎是不需要魔术的。毫无异能的介入,【自然而然生成】的场所,才是最好的结界。还有要说结界本来是佛教的用语来着,让别人回避这种概念其实比起魔术更应该归类到日常的脑功能里等等等等,师父就这样离题越来越远,之后的部分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明明应该是必须记住的吧。”
但是很遗憾,我并不是十分聪明。
这也是我在这两个月里深刻体会到的事实。多亏了师父的推荐,我得以进入这所被称为时钟塔的学院里学习,然而课上的内容有一大半我都理解不了。这所学院似乎在业内是居于最顶级的位置,所以在别人眼中,我大概就像个被埋在黄金里还傻乎乎地张着嘴的蠢货一样。
因为实在是太不甘心了,所以让我在这加上一句,归根到底师父的水平本来也不怎么样。
我甚至怀疑,师父就是因为连用最基础的魔术都有可能搞砸,所以才选择搬到这里住的。
正想到这里,一栋红棕色的建筑进入我的视线。
在这个秋日的早晨,师父所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依然看上去很不高兴的矗立着。
*
在英国,绝大多数人都将集合式住宅称为Flat。
要说我为什么将其称之为Apartment,是因为受了师父的影响,至于师父为什么会习惯这么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师父所住的公寓,今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吓人。
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和丛生的杂草还算是可以一笑置之。红棕色的砖墙和烟囱的各处都生着【裂痕】,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都有碎屑啪啦啦的往下掉。在欧洲,古旧的住宅是有很多,但这栋绝对是个中翘楚。就算保守估计,它大概也存在了有一百年以上了。
因此我有时不由得会想象,就算告诉别人它经历过工业革命也会被相信吧,又或者只要轻轻撞一下就会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的倒塌也说不定。
我祈祷着自己不要是碰倒这座公寓的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接着突然缩了下肩膀。
因为就算隔着还算比较宽敞的门厅,那怒吼声也还是直冲进耳朵。
“别开玩笑了!”
这响彻整个门厅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发毛。
在设计上,门厅同时也相当于是楼梯井,设置在中央的螺旋楼梯通向进入一、二、三层,每层的门的后面就是出租屋。
刚才的怒吼声只要是住在这里的人理应都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人对此有所反应。难以想象这样的房子会做过隔音处理,所以应该是都习惯了吧。大厅的旁边有供管理员使用的区域,虽然能从小窗口里看到老婆婆的身影,但她果然是在摇椅上打着瞌睡。
“……喵。”
蜷在老婆婆腿上的猫,只发出了一声低鸣,就再次闭上眼睛入睡了。
我真心也像它一样。
不幸的是,因为师父的命令我不可能就这样回去,只得踏上通向二楼的楼梯。
来到二楼,对话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你应该也清楚那座城不简单吧!而且还说是什么遗言!明明只要你坚持的话这次的事也是可以拒绝的吧!”
烦躁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刺。
我真是越来越不想见师父了。一想到他接下来的满腹牢骚,我真想立刻向后转身逃出这里。
然而。
“这可是我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果哦。”
对方这样回答道。
是个还很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虽然听上去很柔和,但也无法否认她好像在戏弄对方一样。声音中带着兴奋,不过与其说是掩饰不住,她到底有没有打算掩饰才更值得怀疑。
“既然认真考虑过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那自然是因为,考虑到兄长大人的愿望呀。”
“你是说,我的愿望?”
听到师父惊讶的声音,我能感到她露出了一脸坏笑。
假如没有这扇门,一定可以看到她那仿佛在说“上钩了”般得意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在说‘无论如何都想去远东’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哦,这件事能顺利解决的话,那不是正好还能赶上吗?那个什么战争,时钟塔现在已经开始选拔参赛者了吧,你如果想要**去报名的话,我想时间可是不多了呢。”
她那华丽的反击似乎是奏效了,对面的男人只能回以呻吟。
他咯吱咯吱的磨着牙,从嗓子里挤出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你是恶魔吗?”
“是你最最可爱的义妹哦。”
我仿佛能看到她说话时脸上那得意的表情。
接着,她似乎是为了使用怀柔手段而放缓了语气,像是在附和师父一样,低声说道。
“听我说,我的兄长啊。我这也是一直想为你着想的。”
“你怎么为我着想了?”
“比如说,我允许你可以搬出来住你非要住的公寓,而不必住在我家的大屋。话说回来,这里明明就是埃尔梅罗家名下的公寓,你特地付房租这种徒劳的行为是否也该适可而止了呢?”
“正好相反,我付得房租会直接拿去返还埃尔梅罗的债务,没有比这更有效率的了。”
对于师父不加迟疑的回答,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苦笑。
“嗯,这还真是美好的想法啊。不过,这不就像是想要靠每月取走一捧沙子来移走沙漠一样无用吗?”
“这是感觉上的问题。总之我没有依靠埃尔梅罗家资产的打算。”
“不打算依靠资产,却在返还着债务,你的思考方式还真别扭呢。”
她故意打乱师父的节奏,明明隔着门,我却可以感到她好像心情很愉悦。
这种情形让我觉得她就像是开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爱猫炸毛瞪眼模样的坏心眼饲主一样。不得不承认,决定人与人之间上下关系的并非是年龄的差距,而是某种先天的因素。
果不其然,又传来了一阵呻吟声,不过,
“我有个条件。”
师父这样开口说道。
“你说。”
“这件事,暂且全权交给我处理。……女士,我不允许你介入。”
顽固的声音里,包含着决不再让步的决心。
“底线是这个吗?”
对方从嗓子里发出带着苦笑的声音。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不好再久留,她突然爽快地转变了态度。
“好吧好吧。那么我的兄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哇、”
不知不觉间开始偷听得我慌慌张张地想要掩饰,总之是先离开了门旁。其实我是想找个阴影躲起来的,只是那径直迫近而来得气息不允许我那么悠闲。
几秒后,靓丽的金发在门口散开。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彷如陶瓷人偶(Bisque doll)般白皙的肌肤。她整了下裙子,那动作可以说优美到极点。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蕴藏着极强意志的焰色眼瞳。明明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不过十五岁上下,她到底是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才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呢。
莱妮丝·埃尔梅罗·阿奇佐尔缇。
既是师父的义妹,也是将师父束缚在君主(Lord)这一立场上的女性。
在她身后,跟着位模样有些奇怪的女仆。
所谓的奇怪,指的是她的肤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黄种人,而是闪耀着一种人类不应有的颜色——银色。这个被取名为特里姆玛乌的水银女仆,据说是这业界中数一数二的自动人偶。虽然人体仿造这一魔术概念已经逐渐衰退,但这具自动人偶的本质并非依靠这一概念,从而得以回避,诸如此类的事,我是听说过的,可惜脑浆却无法很好的理解这些信息。
莱妮丝将目光投向我这里。
“是吗,你也来了吗?”
“……嗯。”
我烦恼着该如何回应,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少女看到我这样,惹人怜爱的双唇绽放出笑容。仿佛被露水浸湿的粉红色花瓣一般。
带着那恶作剧一般的笑容,金发少女再次说道。
“学徒生活过得如何?没被那个阴险的师父虐待吧?”
“……那个,和乡下的生活比起来,要轻松得多。”
少女将脸靠近惴惴不安的我,点了几次头。
“这样吗,那就好。哎呀要说我家兄长,明明还是有那么些徒弟的,却几乎没收过负责帮忙家务的内弟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是最终防御线呢。嗯,责任重大哦?”
“……我会,努力。”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只好先老实地低下头。
这时,莱妮丝突然伸出了白皙的手指。
“戴着兜帽真是可惜了这么可爱的脸。”
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斗篷,然后飒爽地走下了螺旋楼梯。
真是个帅气的人啊。虽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两人也是兄妹,师父要是能继承到一点点这样帅气的部分该有多好,我不禁这样想道。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下定决心。
“……打扰了。”
说着打开了门。
瞬间,空气中扬起了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房间的内部装潢完全就是廉价公寓的样子,虽然还算比较宽敞,但屋里的杂乱程度已经把这面积浪费了。乱丢的东西之间基本上也没什么共同点,从成堆的书籍、看上去有年头的书桌,到发霉了的吃剩下的面包、几台看上去经常使用的家用游戏机,应有尽有,让房间拥挤的令人难受。
据说这里好像也有些比较贵重的东西,不过房子的主人似乎一点没往心里去。说是这么说,但想到他偶尔会叫嚷着“这个找不着了那个找不着了”的样子,可能也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不会收拾而已。
以前,我曾提出过要帮他收拾,却立刻被驳回了。
理由是休息日的一人时光不想被打扰,不过师父在这个房间到底是怎么度过休息日的,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我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的面包和书——真有些好奇莱妮丝和她的水银女仆刚才是怎么穿过这房间的——向着放在里面的茶几走去。
师父他正倒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那个,师父。”
没有回答。
师父像个醉汉一样瘫在沙发上,像是想暂且把自己和所有现实隔绝开一样紧闭着双眼。如果自尊允许的话,他现在一定还会用双手堵住耳朵,发出“啊——啊——”的叫嚷声。明明是我的师父,怎么这样没有器量呢。
“您的徒弟,格蕾,来了……”
怕他刚才没听见,我又一次叫了他,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也就在我想再试一次的时候,门铃响了。
“失礼了。”
紧接着传来了钥匙插入孔中的声音,很难想象有人会在有钥匙的情况下做这些不必要的举动。清脆的金属声如同我内心的疑惑一样明了。
【除了我、师傅、莱妮丝小姐和管理员,还有谁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朝门口走去,刚走到玄关的时候,门也应声而开,从门外,走进了那副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用绷带缠住右眼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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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终于结束了(我的手累死了...),为了能够更好的跟原作嵌和,我照着实体书一字一句地打出来了。别说“不就添了两处吗?”“这不没区别吗?”,至少看起来毫无违和感不是嘛。总之,也看在抄了四千字的份上多多关照本书啦☆~(千万别骂我无耻啊( ・᷄ὢ・᷅))(另:第二节我已经在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