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下软软的床垫,隐约能从枕头上嗅到宛如兰花般的清新体香。
这是一间家具陈设都颇为精致的单人卧室,以燕来的眼力,他能很轻易地分辨出打造床柜的木材乃是取自静庭山的青樱木,这种花树的木材虽然比不得传统的黄花梨或是紫檀来的贵重,但却另有宁神的好处,早年间在木工行里也算颇为抢手。
只不过这几年已经见得少了。
倒不是因为乱砍乱伐,而是十三年前,一个叫莫子衣的女人上了静庭山,以一手“奇门八绽”创立宗门“静花庭”,如今位列大唐国南灵司宗门乙秩十四位,在梁河这一郡之内俨然已是庞然大物,也由此,这满山青樱自然就成了静花庭的门中物,哪还有不要命的敢来砍树?
换而言之,如今能用得起这许多青樱木来打造家具的,肯定非富即贵,但如果真是豪门,又何必非要拘泥于青樱,黄梨紫檀固然名贵,但那也只是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些有钱人家该不会在意这点银钱才是。
燕来眨了眨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睛,得出结论——老子怕不是就在静庭山上!
这还真不是无端猜想,众所周知,静花庭绝学“奇门八绽”对敌一般,但医伤治病却有奇效,自从莫子衣广收门徒以来,静花庭便以“医者仁心,出世悬壶”闻名洛水州,每年两次组织弟子下山巡诊,不论身份高低不取分文,洛水百姓但见绿袖白衣无不满心恭敬,那名声真是极好的。
而联想到自己昏迷的时间地点,八成还真是让哪个缺心眼的静花庭弟子给捡回来了。
不是我说,兄弟,你捡尸就捡尸吧,毕竟帅成我这样,心动也是很正常的,可你不能捡回来了,看人晕着就瞎特么落针啊!
你真的认得清穴位吗?你这样乱扎你师傅知道吗?还是说这套扎的人连鸡儿都动不了的魔鬼针灸术就是你师傅教的?尊师哪位,方便问一下祖坟的位置吗?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当燕来只能动眼皮的时候,他都会自动地把这归类到绑架事件里,虽然他穷的一批的同时还莫得亲人,但考虑到对方觊觎自己美色的可能,他还是执着地想要逃出去。
他有一个想法。
如果这里真是静庭山,那么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角度,不难分辨出此时应该已经快要下午了,寻常宗门的操课时间为下午两点到五点——莫子衣能独立拉起一支静花庭,确实很有能力,但这个门派毕竟才成立十六年,大体的作息和规章肯定都是从南灵司抄了现成的——五点到七点之间是弟子们用餐休息的时间,这之后一般会有夜课,到九点半左右他们才能结束一天的修业,洗漱睡觉。
按照自己苏醒的时间来判断,这名“绑匪”应该快下课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逃脱的好时机,但等到七点之后,等“绑匪”去上“晚自习”,那时候夜黑风高,正适合开溜!
心里刚拿定注意,屋外便就响起了厚重的钟声,燕来所料不差,下午的操课正好结束。
想来那“绑匪”应该也快回来了,燕来索性闭上了眼睛,体内灵力在经脉里走了两圈之后,全都钻进了机械灵身体里装死,不是实力精深的大师,很难看出他是否装睡。
果然,没过多久,屋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之一起的,还有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但渐渐走近了,那人的脚步却越来越轻缓,应是饰物的那串铃铛也被握进了手心,这一副模样,似乎是怕吵扰了屋里的人。
推开门,清风入屋,焚着香饼的炉烟轻轻散去,燕来虽未睁眼,却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如兰新香——和枕头上的气味非常相似,确实是这里的主人没错。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像是生怕吵醒自己一样的,非常诡异的,压低了嗓门的呼唤:“喂……你醒了吗……醒了吗……喂……”
是个女人,燕来不为所动,继续装死。
那人发现燕来没有反应,于是又慢吞吞地凑到床边上,继续压低了声音:“你醒没醒呀……醒没醒呀……”
温热的呼吸从耳畔划过,轻抚着燕来的脸颊,传来一种软绵绵的酥痒感,可能是因为靠的近了,那种似是兰花一样的清新香味也越发明显起来。
燕来莫名想到,这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不应该呀,这套醒神针疗的法子我都练了三四年了,怎么会没醒呢……”
似乎是意识到燕来并未醒转,她满是疑惑地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插错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套,就在床沿边上挥手一张,四十九枚银针寒光烁烁,她咬着唇瓣挑了半晌,然后捏起了一根足有四寸长的大针,喃喃道:“要不扎一下海底穴试试……”
燕来霍然间双眼怒睁!
你扎个香蕉船!你知道海底穴在哪儿吗你就扎!
燕来猛地斜眼,看向了床边的她,然后不由得怔住了。
青丝挽了个小髻,她探着脑袋,于是长发便从耳畔泻下,掩映起小半容颜,却还是能看到她明眸若湖,一泓秋水。
这妞,好正!
“你醒啦?!”她见他睁眼,立马便露出了笑容,扬了扬手里的四寸大针,绣着绿边的白衣也轻轻晃着:“我正打算给你海底穴施针呢!”
一句话,瞬间让燕来回归现实。
嘴巴动不了,他只能疯狂地朝她挤眉弄眼,妹妹,咱有话说话,你要劫色我可以躺平,但为爱鼓掌和会阴扎针是不一样的,我一大老爷们让你探头探脑地往那儿扎,我“浪里老白龙”还混不混了?
“昨天路过薛城北门,见你昏倒在那里,就把你救回来了。”对于燕来的眼神示意,人姑娘明显是没看懂,不过好在她见燕来醒了,也就放弃了施针的打算,收起针囊,她朝着燕来笑了笑:“静花庭弟子,林擒。”
燕来心里“呵呵”一声,想法是好的,但您这手艺委实担不起这个“救”字,本来我躺着好好的,睡个半天也就自己爬起来了,你倒好,差点给我治死了个球!
林擒当然不知道燕来心里在怎么吐槽她,她只是看着病人好起来了,就觉得开心:“我探过脉了,你身子虚,还得多休息,不过老是这么躺着也不好,等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们静花庭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与其说是静花庭风景好,倒不如说静庭山本就是梁河郡最负盛名的赏景去处,每年四月满山青樱开遍,带着些许淡粉的青色花瓣簌簌如雨,往前许多年里,不少才子佳人都在此赏景作诗,颇有几首佳作。
莫子衣创立静花庭落户静庭山后,这宗门重地当然就不能再随意让人进出了,虽然听上去有些霸道,但修行之士自诩人上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在唐国尚且还有大唐灵司管辖,据说西南楚国,宗门威仪还要更甚。
但就像每季巡诊一样,静花庭相对还是亲民的,至少每年花季的时候,上山不限,甚至开放宗门前庭供人游览,有专门的弟子烹茶以待,若是来了诗兴,老青樱树下还有备好的笔墨纸砚,尽管挥毫便是。
还是那句话,莫子衣这个女人在这纷扰世间的逐利场里,还真有些善人的味儿。
燕来还是佩服这种人的,倒不是佩服他们的“无私付出”,而是佩服他们真就能耐着性子去做这么多麻烦至极的事情。
燕来最怕麻烦,生平所好,喝酒、赌钱、为爱鼓掌,一把年纪,流氓人生,混混心态,这两年里干的最多的,要么是帮娃写作业,要么是去青楼捉奸,他甚至还因为男扮女装钓鱼执法进过牢,就这回,要不是那人实在给的太多,他这会儿一准还在下会镇口那破房子里睡大觉呢。
简单来讲,就是用一分脑子二分力气和七分脸皮去赚几个小钱,喝点酒,养条狗。
谁又能想到,就我燕来这样的红尘浪子,有朝一日会落在这个叫林擒的妞手上,看看,看看这一身给我扎的,你真是静花庭的吗?兽医分部吧?!
然而张不开嘴的燕来根本没法控诉,只能被林擒十分粗鲁地抱起来,然后丢到了轮椅上……妹妹,虽然你的小手确实软软的滑滑的很舒服,但是我感觉好像有根针没进去了,真的,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这个叫林擒的姑娘似乎并不是那种很细心的人,虽然长相清秀温婉,但却透着十足的大大咧咧,也不管燕来那一身的银针,向前打开门,然后伸手扶上轮椅,推着燕来出了门。
日渐西,却还未见红云,有风拂面,带着静庭山特色的淡淡花香,和女孩身上那股清浅的体香合在一处,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从门口向外看去,在林擒的卧室后面还有不少弟子寝舍,这倒是在燕来意料之中。
静花庭虽然是梁河大宗,但想要给每个弟子都配上单人居舍,还是有些太奢侈了,所以这个一身傻劲的林擒丫头,可能在静花庭弟子中身份不低,她的房间会在弟子区最前,也不意外。
老式的木制轮椅推起来还是有些费劲的,有些颠簸,声响也大,加上又是下午操课结束,许多弟子都正要回屋,于是林擒和被她推着的燕来便理所当然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尤其是燕来身上还扎满了针,更是引得那些年轻弟子频频侧目,而每当这种时候,走在他们身旁的,那些颇有资历的师兄师姐们就会很不自然地咳上两声,然后不着痕迹地挡住那些年轻弟子的视线。
燕来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今年第几个了”“大师姐也太狠了”之类的话……
好嘛,静花庭大师姐!听这意思还是个惯犯?!
燕来努力地翻着眼皮想要瞪向林擒,小娘们,有本事你别让爷活着出去,不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南灵司举报你们静花庭纵容神经病搞人体实验!
“师姐!”
就在燕来盘算着晚上的逃脱计划时,一个清朗的男声喊住了林擒。
绿袖白衣,只因为身材颀长,所以远看去就觉得多出几分潇洒,那男弟子小跑几步过来,离得近了,才见他束着长发,眉眼温和,像有几分文人气,有点小帅。
“师姐。”他朝着林擒微微行礼。
大师姐林擒看见是他,也十分热情地笑了笑:“瞿英你下课啦?”
瞿英同学点点头,然后非常自然地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燕来,一眼望见那满身的银针,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师姐你怎么又私自带人上山了?”
“我在薛城城门口看见他昏迷了,就救回来啦!”林擒理所当然地说着:“其实当时地上躺了两个,可惜我只背得动一个人,也不知道另一个现在怎么样了。”
“呃,师姐,其实你可以让……唉,算了,能救到一个总是好的。”瞿英无奈地挠了挠头,饶是他作为掌门的亲传弟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擒解释,其实城门口昏倒的人直接送城里医馆就好了……
“不过你来的正好!”林擒拍了拍轮椅的把手:“我晚上没有课,要去给师傅准备膳食,你帮我照顾一下他吧,等太阳落山了,还是送回我房里就好。”
瞿英愣了愣,脸上忽然泛出一丝微红,嗫嚅着说道:“师姐的闺房,我是不是不大方便……”
可能是声音太小了,林擒压根没听到,等到瞿英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的大师姐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撇过头,和只能动眼皮的燕来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发现,对方的眼中满是惺惺相惜的疲惫与无奈。
瞿英伸手从燕来的喉间拔出一根银针,久违的通透瞬间贯穿了舌喉,燕来感动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仿佛在深不见底的魔窟中看见了正道的光。
“在下瞿英,静花庭弟子。”瞿英朝着燕来行了一个江湖礼,脸上带着些歉意:“师姐这人心思单纯,性格粗犷,医术修行略有些瑕疵,但心地是极善良的,希望叔叔您别计较。”
刚刚才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就又崩塌了,燕来眉头一挑:“叫谁叔叔?”
瞿英一愣,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笑了一下,他倒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人短发糟乱,胡须虽短,却也明显极少打理,皮肤更是粗糙得紧,一看就是历世已久的男人,居然也会在意年龄这种小事。
瞿英出身好,有教养,懂得为人处世,所以他毫不在意地重新朝燕来执了个礼,喊道:“兄长。”
燕来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然后砸吧了一下嘴:“你们家师姐可折腾得我不轻,我这一身针走进薛城衙门,告她谋杀都不为过,这你应该清楚的。”
“是是是。”
“就之前,她打算给我海底穴施针,你学医该是知道的,那地方多隐私啊,几乎就要名节不保了!”
“是是是。”
“还有还有,你看我这……这个……对,我在她这儿被关了这么久,误的工也得算你们静花庭的,我可告诉你啊,我这一天的工钱,怎么也得有个二两银子!”
“是是是。”
这个瞿英还是蛮懂事的嘛!
这杂七杂八算一算,不得入袋个十两纹银?
躺一天赚十两?
我特么躺爆!
看着乖巧的瞿英同学,燕来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所以啊,我哪儿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你师姐……等等,你要干嘛?!”
瞿英捏着那根刚刚**的银针,在燕来的喉咙位置上下比划,听到燕来的话,他一脸淡定地回答道:“师姐的施针似乎极有门道,我想学习学习,练一练。”
燕来脸色一变,肃然严整:“我哪儿能跟你们这些孩子计较,不就扎扎针,这有啥,贵派师姐妙手仁心救我回来,我感激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她呢!”
瞿英轻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银针:“好啦,师姐什么水平我还不清楚吗,‘仁心’没问题,‘妙手’还是算了,依着师弟们师妹们的说法,‘辣手’还差不多。”
扶上握把,推着燕来,从弟子们的卧房一路出来,就是静花庭外庭,相比于砖石玉栏的宗门气派,这里倒更像是山林,白石铺出几条小路,错落掩映皆是青樱,可惜不是花开的时节,不然一定极美。
“师傅创立静花庭,本心就是治病救人,宗门不过是个授人以渔的地方,所以大多还是从简,师傅来时这些青樱如何,今时今日也就还是如何。”
答应了林擒要带燕来走走,瞿英当然不会食言,每年花季他也常会来外庭,偶尔带人参观也是十分熟稔。
燕来身上其他的针还是没拔,只能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听瞿英像个导游一样讲解着这个梁河郡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可惜他对那些历史人文什么的都不大感兴趣,反倒是身下的轮椅一直吱呀作响,弄得他有些烦躁。
“咱们静花庭既然是医术立本,那也不整点好的器械,这种纯木制的轮椅,现在哪儿还有人用啊!”
自百年前“大天魔师”樊九卿横空出世,“灵械”之术风靡十二州天下,百年间虽然再未有过如樊九卿“机械元灵”一样惊世骇俗的发明,但由此引发的匠人热潮却至今不曾衰减,在“机械”这个全新的概念下,许许多多新奇的造物不断涌现,千年以降的那些旧事物们也纷纷改头换面。
就比如说这个轮椅,燕来屁股底下这块大木头,不仅沉,而且机枢构造冗杂多余,耗材多造价高,用起来还不方便。
相比之下,现在更多流行的新式轮椅则完全由金属支架拼接而成,只有转轮选用了减震更好的软木材料,不仅坐着舒适,也小巧,方便运送携带。
对此,瞿英也只是笑笑:“月前巡诊队刚刚出发,那些好用的都被他们带走了,宗门里暂时只有这些旧式的了。”
燕来撇撇嘴:“硌得人屁股疼。”
“我看兄长你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人……”瞿英顿了顿:“说起来还未请教姓名。”
“燕来,燕子的燕,来去的来。”燕来呲了呲嘴,斜着眼睛就想去瞄瞿英:“什么叫不像娇生惯养的人?我看着那么穷酸吗?”
瞿英笑了笑:“是的。”
“……”燕来眉眼一耷拉,没好气地回了句:“看人真准。”
燕来出生在泰巍州的悬崖绝壁上,古人在那里凿壁为家,遗留至今便是燕来这些“泰巍石民”,泰巍州多是险峰绝壁,石崖之下是自沧澜洲南下的怒江大水,在泰巍绝壁上孕有一种泰巍蓝石,是闻名天下的石雕原料,石民们便是以采石为生。
要说这蓝石,在外面的价格倒是一年比一年高,可惜平民进出泰巍绝壁只能靠栈道,这些采石工们基本了解不到外面的世界,销路受限,所以收入也十分微薄。
燕来要真的只是个石民之子,估计这会儿也还在泰巍州采石呢,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燕来”来了,穿越过来的时候,他十六岁。
相比于无数的穿越者同行们,燕来不仅没给金手指,甚至当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被“阉 割”过了。
“阉 割”,这是燕来的叫法,事实上对于十二州天下来说,这不过是穷苦人家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人生而有灵,谓之“元灵”,所谓的修行便是由元灵始,破视、观元、百幽、炼罡、纵气,而至周游天下,甚至踏云而行,但人与人、元灵与元灵之间并不天生平等,资质有优劣之分,真正能够踏入修行门槛,被称上一句“修行者”的,数量极少,况且,修行之路所需要的投入无比巨大,即便天资过人,但想要精进,没有外力的帮助也十分困难。
相比于元灵出色或是家境丰厚的孩子,这世上更多更多的,是天资一般家庭也一般的普通人,而在往前数千年的时间里,这些人都是没有资格踏上修行路的。
可有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大天魔师”樊九卿。
这位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秘来客,裹挟着名为“灵械”的神奇技艺,给无数天资一般的孩子带来了修行的曙光,通过难以想象的秘法,她可以凭空取出一个人的元灵,并通过改造,以“灵械”为元灵构造新的“身躯”,这种“机械元灵”虽然抹杀了元灵个体间特异的区别,但也抹平了先天的差距,并且相比于“原初灵”仿佛没有止境的培养成本,“机械灵”只需要在对应境界镶嵌灵能核,就可以发挥出相当不俗的效果。
伴随着樊九卿的横空出世,当年“天下尽是我辈人”的呼声也越发响亮,用燕来的概念来翻译,那时候的机械灵对于人们来说,就是成本低、见效快、适性广,一时之间被奉为圭臬,许多原初灵修士都恨不得重修机械灵。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美妙。
打造机械灵,需要十分高超的灵械技艺,即便樊九卿当年已是倾囊相授,但也依旧无人能完全继承她的衣钵,这也就导致了,后世的机械灵打造水平良莠不齐,及至如今,重天城“灵械大坊”坐拥数百名灵械工匠,一年到头,顶级的机械灵数量也屈指可数,更多流通于市场上的,还是那些民间作坊出产的低劣品,而即便是这些低劣品,价格也都十分不菲。
对,没错,是“市场”和“价格”。
大概“大天魔师”樊九卿也没能想到,相比于打造机械灵,反而是她剥离原初灵的技术被发扬光大了,不过一个百年的时间,人们甚至在剥离之外,还开创出了植入原初灵的手段!
机械灵的强大体现在其对元灵先天资质的无视性,且在抵达周游境前,它都比需要培养的原初灵更具优势,可当修行者的境界迈过周游境,抵达踏云境的时候,机械灵便开始呈现出宛如崩塌般的巨大劣势,也就是说,对于有望踏云的修行者而言,选择机械灵,就是在葬送自己,可如果选择原初灵,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元灵先天不足的可能。
而原初灵的剥离与植入,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一点——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在十二州天下无数穷人的孩子中挑选一个最适合你的原初灵!
哈哈,没想到吧,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更大了!
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他们本来就无法承担培养一个原初灵需要的花费,即便他们真的有心让自己的孩子走上修行路,那最优的选择也只能是机械灵,而原初灵与机械灵只能存有一个,换而言之,孩子的原初灵是一定会被剥离的。
于是,一种匪夷所思却又理所当然的滑稽景象便出现了——有钱人们以“优渥”的价格,大肆收割着平民孩子的原初灵,择取其中优秀的,以天价卖给富家,剩下的,则经由工坊改造成机械灵,再高价向平民出售。
这种情况直到九年前,当今唐帝李翀即位,以官代民取缔了这些奸商之后,才有所好转,在“灵械大坊”的运作下,近几年机械灵的价格才终于渐渐稳定下来。
而燕来,他出生那会儿正是这种投机倒卖最猖狂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就让人给“阉”了,这谁想得到啊!而且最坑的是,燕来那泰巍爹妈正儿八经地觉得让燕来当个石工就好,所以直到十六岁,都没有给他买机械灵的打算,要不是他自个儿争气,这会儿估计还在泰巍爬悬崖呢……
燕来四望着周围青樱错落,偶尔能看到一些年轻的弟子趁着休息出来玩耍,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稍有些惶恐地给瞿英问好,然后便又带着笑匆匆离去,看年岁,约莫也就是十五六岁,与燕来初到时相仿。
“我当年要是有你这家境,现在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燕来想起一些往事,勾着嘴角笑了笑,说:“梁河郡倒是没听过有姓瞿的大家,少爷你是哪里出身呀?”
瞿英抿了抿嘴唇,略略沉默了一下,但还是开口回道:“大雲城,瞿家。”
燕来一怔,要不是脖子没法动,他这会儿一准得回过头多看他两眼。
楚国都,澹海州大雲城,文人圣地“望云学宫”便在那里,一如龙虎王阁坐望重天,大雲城外同样盘踞着天下四大宗门之一的辟甲天宗,这天下能与大唐重天城一比的城池已是极少,大雲当算其一。
要真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其实对大雲倒多少要有几分看轻,天下十二州,唐国独占其六,唐民自然也志得意满,仿佛天下间除了大唐皆是下品,隔着崇山峻岭的泰巍州,那大楚国自然也被认作“蛮夷”。
可偏偏燕来就是泰巍州长大的,澹海、泰巍皆是楚国土地,换而言之,其实燕来和瞿英一样,都是楚国人,是老乡来着!
说到大雲,其实燕来也熟的很,他十六岁离家,便是去的大雲打拼,可惜现实是残酷的,穿越前是个废人,穿越后多半也是个废人,所谓的打拼,就是在港口卸货,住十九个人的大卧房,一天勉强能挣个二十文,一顿酒肉都嫌少。
但即便是这样的生活,相比于出身名门的瞿英,也算是幸运了——唐安历七年,也就是楚新历七十一年,楚国咸亲王苏烈勾结“虎鲸”水师提督吴匡密谋造反,事迹败露,未及举兵便被辟甲天宗三位“布武境”天师毙杀宅内,引得大楚举国震荡,因此受到牵连祸及满门的达官权贵数不胜数。
而其中,时任户部侍郎的瞿宏海便因此被满门抄斩。
大雲瞿家,应当不作第二想。
燕来砸吧了一下嘴,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唐国洛水州一个乙秩宗门里见到瞿家后人,想当年燕来离开大雲的时候,正好是咸亲王谋反事败闹得最凶的时候,这么一算,指不定瞿英当年还是跟自己同期离得楚国。
“其实我也是楚国人。”燕来对这事儿从来不避讳:“我在唐国就是个黑户,每次镇上查号我都得躲起来。”
距离家门不幸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瞿英几乎可以说就是在山上长大的,许多事情其实也早就看淡,并不在意,所以顺着燕来的话,他轻轻一笑:“也算同乡,我有个小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不愿意。”
“林擒师姐年年都编不上巡诊,虽然看着活泼,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苦闷的,今天见她却好像开朗许多,想来应该是你在这里,让她日常多了些乐趣,所以我希望燕兄能再委屈一下,权当陪她玩耍,改日我亲自送燕兄下山。”瞿英一边说着,一边就看见燕来的表情逐渐扭曲起来,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补了一句:“我出十两。”
“你当我是什么人?”燕来眉头一挑:“二十两。”
“成交。”
二十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是笔大钱了,瞿英出身虽好,但如今也就是静花庭一名弟子罢了,即便身为掌门亲传,但奉钱也不会比其他弟子多出多少,二十两怕也是大出血。
燕来斜着眼睛瞄他,啧啧叹道:“你是真喜欢那傻妞啊!”
瞿英推着轮椅,在青樱树间缓缓而行,听到燕来的话,他抿着嘴唇微微一笑,眼中带着温柔:“她是这浊世里的光。”
山风吹拂着少年人的束发,白衣绿袖轻轻摇晃,明明面容还显青涩,却又带着些许历世的从容,见君如玉,不外如是。
闲聊时短,散步已长,在前庭左右随便逛了逛,天色便开始暗了下来,瞿英照着林擒的嘱咐,推着燕来又回了中庭的弟子卧房前,在林擒的卧室门口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脸颊微红地推开了师姐的门,把燕来重又抱上了床榻。
这瞿英进林擒的房都那么不好意思,但把燕来抱上师姐的床,他倒好像并不介意的样子,或许心里还是把燕来当成了病人,静花庭弟子医者仁心确实当之无愧……就是个别人可能有点辣手。
“这咽喉的针我就不下了,免得师姐又下什么怪手,到时候你没法出声不好阻止。”瞿英从怀里摸出两张叠的整整齐齐的银票,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燕来的衣衫里:“二十两。”
燕来这人,只要见了钱,那铁定眉开眼笑:“放心哥们,我一准给那丫头整的乐呵呵的!”
“那是最好。”瞿英顿了顿,还是开口提醒道:“师姐虽然心思单纯,但灵力修为并不稍差,月前已由百幽入炼罡,我虽然觉得燕兄应该不是那种人,但还是希望你不要起什么歹意,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燕来呵呵一声,满脸不屑:“爷从不碰傻妞,也就你把那丫当个宝!”
晚课将近,瞿英也就没有再逗留,燕来浑身都是针也不怕跑了,合上房门,便就离去了。
阳光渐熄,燕来斜眼瞄着窗外,等待许久之后,终于夜幕到来。
小兔崽子,年纪轻轻还是缺少社会的毒打,钱都揣到爷怀里了,还指望我接着给那傻妞当小白鼠?
不会真有人觉得我燕来溜不出你静花庭吧?
仿佛是在印证燕来的所想,屋外的窗台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窗子便被猛地推开!
救他的来了!
燕来哈哈一笑,喊着对方的名字:“盖世天尊!”
窗外一道黑影窜了上来,应声道: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