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生注死,曹神功之名说响彻天下也不为过,若要去做比较,甚至连商巡欢这样的布武高手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约莫得是林岸风那样的人,才够资格和曹神功的名字摆在一起。
这样一个莅临绝顶的人物,会在这个夜晚,如此巧合地救下自己,实在很难不让奢飞雪起疑。
轻轻推开门,一身布衣的曹神功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屋里的奢飞雪。
白衣元灵的身形已经单薄到有些透明了,而奢飞雪眼中的冰蓝却比之前还要更甚,她背靠着屋墙,已经开始产生些许异变的右手被刻意隐藏在被子里,细小的尖牙在月光下折射着微微寒光,女孩死死地盯着曹神功,像是受伤的小兽,在盯着猎人。
“我若说,让你放宽心,我并没有什么图谋……”曹神功笑了笑:“想来你也不会信。”
迈开步子,在奢飞雪满是戒意的眼神中,曹神功自顾自地走到她床边,看也不看身旁那个黯淡的白衣元灵,扯过一张椅子,拿袖口擦了擦灰,便安然落座。
浩然气在经脉中奔腾,深蓝色的鲜血从心脏中被挤出,奢飞雪单薄的女儿身里,此刻其实已经乱成一团,若是和曹神功拼命,她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纵使能够逃脱,这样重的伤,对她来说也极可能致命。
即便如此,奢飞雪还是没有放下戒备。
这些年,她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清袖山或是洪星海,但或许是某些东西依旧深藏在内心的深处,在濒临极限的重要关头,她谁都不愿相信。
“既然你不愿意接受好意,那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交易。”曹神功那双始终眯着的眼睛里渗出一抹深邃的笑意。
被子外的手轻轻抹去了唇边的血迹,确实,相比于突如其来的善意,奢飞雪更愿意相信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女孩的声音从喉间发出,穿过尖牙回响在小屋细碎的月光里,可能是因为血脉激发的缘故,那股惯常清冷的嗓音带着一抹浓重的兽鸣。
“我为你拔除浩然气,你帮我看护一个人。”曹神功略略想了一下:“大乐典,到大乐典结束为止,我要你保她无恙。”
这就好像当时曹神功让燕来去救一个人的时候,燕来拒绝得无比果断一样——正经人谁要“救”啊!
同样的道理,正经人看大乐典就是图个热闹,谁会需要保护呢?
那当然是极有可能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顾虑,这种要求提出来,就透着一股子麻烦的气息。
如果在平时,奢飞雪对这种所谓交易肯定不会理会。
但不得不说,曹神功找上门的时间非常精准,因为此时的奢飞雪正困于体内的浩然气,身体一天没法恢复,案子就得往后拖一天,查出真相的机会也就越发渺茫。
沉默片刻之后,奢飞雪抬头看向曹神功:“谁?”
“一个叫林擒的小丫头。”
曹神功微微笑着,神色间难得带着一抹无奈与溺爱:“她是我的徒孙,宗门覆灭,现在不得不委身在一个人渣身边,我担心她受人欺负,所以来找你。”
奢飞雪冷笑一声:“以曹先生的能耐,什么样的杂碎敢欺负您的徒孙?”
曹神功摇头笑着:“说来也巧,这个人渣奢行督应当是认识的。”
“哦?”
老曹微微一笑:“他叫燕来。”
这个名字传进耳朵里,奢飞雪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她看向曹神功,眼神中流露出的震惊与审视,比此前还要更甚!
燕来!
这个名字她这两天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最早从薛城协灵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说是泊河镇上一个算命的下九流无赖,可从薛城出事起,这个无赖神棍不仅展现出了高超的反侦察意识,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强悍身手,更令奢飞雪心惊的,是他总能先自己一步,像是一个执饵人一样钓着她向前。
与这人同观一局,会有一种你在局中,而他在局外的错觉。
并且,照曹神功的说法,那个宗门覆灭跟在燕来身边的丫头林擒,应该就是静花庭灭门案的幸存者无疑!
线索在此刻串联,奢飞雪看着曹神功:“静花庭莫子衣,是你的徒弟?”
曹神功没有理会奢飞雪的问题,他摆了摆手,答非所问地说道:“这次的大乐典,十分不同,会出什么样的变故,我也说不好,燕来虽强,未必没有疏漏,尤其是他那个性子……呵,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庇护那个孩子。”
奢飞雪的直觉告诉她,对于静花庭的灭门谜案和陈浩之死的真相,曹神功和洪晓铭一样,肯定知道些什么。
但她也很清楚,曹神功不想说,凭她肯定是撬不开这位天下第一神医的嘴。
不过没关系……心里缓缓呼出一口气,光是曹神功今夜所说的这些,就已经是极难得的情报了。
“怎么样,这笔交易你能接受吗?”
唇边还带着些许殷红的残迹,因为受伤的缘故,女行督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但此时此刻,借着细碎的月光,能看到奢飞雪的脸上正带着一抹异样的坚决。
“乐意之至。”
……
青杭四门,以南门最热闹,尤其是最近大乐典将近,从楚夏两国来的商队船队都会由此入城,哪怕是在夜里,城门关闭,东离河上也歇着不少等待天明入港的船只。
而相比之下,青杭北门,就要显得寂寥得多,虽然也有不少从神安州方向来的商队,但真正的唐国豪阀都早在重天城开枝散叶,会专程走远路来青杭的,大多都是像当年的覃城一样,怀着一番豪情想来干出些事业的年轻人。
自然,到了这般夜深的时候,北城门外除了一片虫鸟蛙鸣,就再不见什么动静了。
但,如果沿着北门官道,往神安州方向,缓缓而行,便会看见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虽是深夜,却未停歇。
车,不是灵械大坊的车,马,不是烈云马场的马,若要说这平平无奇的马车有什么值得人在意的,无非就是两点。
一来,是它走的慢,从神安州出发,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不像是赶事,倒像是游春,甚至带着一点生怕去早的意思,沿着长长的官道,看了十几日草长莺飞,听了十几日蛙声虫鸣,还是一样的不焦不躁。
二来嘛,就是那驾车的马夫,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绣着红边的黑色丝锦织了一件宽松的长衣,往那儿一坐,斜耷拉着一条腿,坦着胸,手里时不时晃荡着那支细长的马鞭,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听去,一会儿是“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一会儿是“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那空着的手合着调子,轻轻拍在膝边,眯着眼睛,浓眉上挑,再唱一句“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帅的嘛,不谈了,就是这唱词婉转动人,分明是一台儿女情短的柔肠戏,却偏生这浓眉大眼的俊朗黑衫客极是喜欢。
少见有这样的江湖人,不爱刀剑沙场,偏爱蜜意情长。
夜愈深,月色愈浓,黑衣男人驾着车,缓缓行在官道上,恰在一片树林转角的地方,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声响,那黑衣男人轻轻“吁”了一声,拖着车的马儿轻声嘶鸣,乖巧地停下了步子。
一个如玉坠水的温良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怎么样了?”
黑衣男人知道不是在与自己说话,于是微眯着眼睛,照旧轻轻哼唱着自己的曲。
夜风吹过,路旁的石头上不知何时盘腿坐上了一个身躯格外魁梧的大汉,那汉子双手按着膝盖,瓮声瓮气地回道:“和你想的八九不离十。”
车厢里的人发出一声轻笑:“果然。”
背靠在车厢窗旁,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高个男人望了眼驾车的黑衣人,有些厌烦地说道:“能不能别哼唧你那曲子了?”
黑衣男微微一笑,但却并不理他,还是念念有词地唱着曲。
杯盏轻碰,车里的人似乎是在烹茶,月明草新,夹带着淡淡的茶香,倒是一派悠然。
等到茶香渐浓,壶水溢满杯盏的滴答声也停下,车里那人才又开口道:“姨呢?”
浑身上下包的只剩一双眼睛的高个男人回到:“往前五里偏西,有条小溪,在那儿洗澡。”
车厢里的人似是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道:“此前在酆都郡的时候见她那么闲,还以为都整理妥当了呢。”
高个男人哼了一声:“她嫌店家的水不干净。”
举起小杯,慢饮着茶水,车厢中的男人轻声叹了口气:“在她眼中,这世上一切,都不干净。”
相比于一个婆娘的好恶,高个男人显然更在意正事:“青杭这一趟,要怎么安排,还得细致些来。”
“嗯。”车厢里的男人轻应了一声。
“青杭军力最盛者,乃三江提督童振,这人虽然年少,但极有勇略,他若真要和我们为敌,这次的事情便办不下来。”车里那人稍稍沉吟之后,说道:“还是叶惊你去一趟吧。”
裹得严严实实的叶惊愣了愣:“没得罪你吧,要我死也找个体面点的方式行吗,童振手上可握着三江水师五万人,我去一趟?他们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我了!”
车里的男人笑了笑:“放心,洛水州诸多统将里,属童振的眼睛最亮,让你去不过是给他个由头,好按兵不动,安稳看戏。”
“哼。”叶惊翻了个白眼:“你们当官的心都脏。”
“摘去童振,他手里便于调动的,还有隔壁梁河郡的卫戍军,梁河卫戍的兵员倒也不少,可抽调不易,想来也只能是当个以备不测的后手,不足为虑。”
张口说的虽是“想来”,但他的语气却肯定的很,梁河郡卫戍军营在小骆城,若是战时,他们自然可以从东离河南上青杭,但没有特令,他们很难赶得及。
放下杯盏,车厢里的男人淡淡说道:“所以,关键还是城卫军和神獾营。”
闷头坐在大石头上的魁梧汉子开口道:“那老头子是个老兵,青杭又是重城,城卫军训练极严,军资又足,战力简直堪比戍边守军。”
又是一阵思索的沉默,寂静的夜色里只听见那人的指尖轻轻敲在木茶几上的声音,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边城,你和姨去大乐典。”
魁梧的汉子先是“哎”一声应下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马车:“我俩都去大乐典,那神獾营咋办?”
神獾营三千灵甲,震慑整个洛水州多少宗门,难不成要让老戏腔一个人去顶?
叶惊也觉得不靠谱:“顶不住吧?”
穆边城一拍大腿:“这谁顶得住啊!”
那可是一整个神獾营,雷鸣弩“唰唰”一轮齐射,青杭城墙都得一排坑,怎么顶?拿头顶?
倒是那个一身黑衣坦着胸口的老戏腔,看上去要比叶惊和穆边城都来得淡定,一副恍若未闻的样子,照旧拍着膝盖在唱“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没事。”车厢里一声轻笑,那人说道:“我亲自去。”
言尽于此,叶惊与穆边城相望一眼,顿时心下恍然。
这样,确实万无一失。
片刻夜谈,不是知情的人,便是听了全部,也晓不得他们在谋划些什么,更想不到,车厢里那人几句轻轻淡淡的吩咐,究竟有多少分量。
只是临散前,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穆边城看了车厢一眼,抿了抿厚嘴唇,说道:“仲闻执掌洛水许多年,清正有为,是个好官。”
车厢里那人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清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他说:“薛城太守陈浩,也是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