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云边,舟行水上。泠泠的流水承载着兰舟,同时也倒映着清澈的月光。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歌声在夜色中安静流淌,空灵幽远,萦绕松间。
舟上,年幼的男孩倚在船舷处,在歌声停止的刹那,男孩睁开了赤红色的眼,转而望向跪坐一旁的女孩。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被询问的女孩局促地低下头去,她穿着朴素干净,容颜亦白皙可人,在月色的耀映下,如一朵绽开在舟中的小莲。
见女孩没有回应,男孩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靠近了她,其身上的玉饰随他的动作发出玎玲的脆响。与女孩相比,男孩更显小巧,看起来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衣着华美,容颜清秀,好看的脖颈处,露出金红色的火焰纹路。
他在少女面前俯下身来,赤红色的瞳孔间分明闪烁着金灿灿的光。
“为什么要把短剑藏在袖子里?是要杀我吗?”
“!”
男孩的语气漫不经心,却如同一道霹雳正中了少女的额头。酥麻的痛感在少女心口扩散开来,她轻轻张开嘴,但并未发出任何的声音。
“我大荆联合吴国灭掉了越国,你作为越国公主,对我怀恨,也是应当。”
男孩俯身从女孩宽大的衣袖中,抽出深藏其中的短剑。
“但是啊,强国灭弱,大邦并小。此天下之道,非父上之罪。”
慢吞吞地蹲下身来,男孩对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女孩轻眨了下眼睛,他脖颈处的花纹映耀出浅浅的金光。
“越国已经灭亡多年了,何必一直耿耿于怀?”
“我父兄都死在你父亲手上,你却跟我说你父亲没有错?!”
女孩的指甲在身下的船板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她紧咬着牙关,满是泪水的双眼激荡着仇恨与愤怒的光。
“你若心有不甘,我愿以此命偿。”
用手抓住剑刃,男孩将剑柄递还到了女孩的掌心中。
“大争之世,人如枯蓬。风来则来,风往即往。你如此,我亦如是。”
利刃刺穿了男孩的胸口,鲜血溅落在女孩那惶恐而满是讶异的脸上。
男孩惨白的脸上同样满是点点血痕,他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疲惫笑容。
“你如此,我亦如是……”
……
梦中惊醒的我,掌心间依稀残存着剑柄的冰冷触感。我起身走到了营帐外,虽然正是夏夜,但因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汗水所濡湿,晚风吹来时,竟不免感到些许的微凉。
“好奇怪……明明好久都没梦见过他了……”
这么轻声呢喃着,我伸手拭去额上的汗珠,仰起脸,月色如银泻下,清澈且明亮。在这空灵的月色中,只感觉自己的精神又穿越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在那片月色下的兰舟里,我亲手杀掉了那个孩子。
一次又一次将其杀死,再一次又一次见证其在烈焰中复活。就这么循环往复着,我沉浸于复仇的深渊中,反复做着自知愚蠢却依旧无法自醒自明的无用功。
而和他的故事,开始于我的母国覆灭之时。
荆穆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缠身的疾病却丝毫未消磨掉他的野心。也就在这一年,日渐病笃的他派遣二十万荆军,联合吴国一起灭掉了越国。越疆王及其所有王子被杀,唯一的王女、时年八岁莲姬则被当作荆国的战利品囚至郢都。
然后,我遇见了他。
当时方才继位不久的荆庄帝抱着那孩子经过我身前时,他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我手腕上的镣铐,怎么也不肯松开。
“怎么了呀阿侧?”
长相清秀如女孩的皇帝满眼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露出无比宠溺的笑容。
“想要这个奴隶?”
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而我也被那双闪烁着异样光色的眼睛所吸引——我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如此漂亮的眼睛,赤红的瞳色如同血玉般美丽。
“你要喜欢的话,朕就赐给你吧!好不好,阿侧?”
身为荆国皇帝的少年此刻就只是一个亲切的兄长,他用鼻子蹭了蹭男孩子肉嘟嘟的小脸,那样的宠爱让我嫉妒——我也曾经是一个备受父兄宠爱的王姬,而此刻……我却成为了可以被人任意赏赐的奴隶。
痛苦、嫉妒、愤怒、不甘……千万种负面的情绪向越国纵横交错的水系般缠绕在我的胸口,彼此融汇,相互激荡,最终在东溟掀起巨大而骇人的海浪。
一定要、一定要杀了他们……荆国的皇室……无论是谁……都要杀掉!
只感觉牙齿都要被咬碎的时刻,炙热的触感贴近我的额头,受到惊吓的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是那孩子正在用小巧的手掌轻轻触碰着我。
“缘何面露凶相?”
他奶声奶气地质问我,赤红色的双瞳闪烁出亮晶晶的微光。
而后,见我没有吱声,他从荆庄帝的怀中挣脱出来,走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扯住了我的袖子。下一秒,伴随着逼人的灼热感,我手腕与脚踝上的镣铐都应声而落,断口处分明是被烧灼过的痕迹。
“侧大人,此人乃越国王姬,征之为奴,镣铐去之,不妥!不妥啊!”
一旁将军模样的人慌忙唤人取来新的镣铐要给我带上,但却被荆庄帝制止了。
“小侧,你是要释放她吗?”
荆庄帝收起之前宠溺的笑容,他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身上散发出凌冽的气息。
“陛下,越国既灭,王储亦死,何必为难?”
“这是越国王室的唯一血脉,一旦放她离开,越国残部必然再起反叛之意。”
走到那孩子身前的荆庄帝蹲下身来,让视线与自己的弟弟齐平,他语气柔和了许多,甚至于似乎带上了些许的愧疚之意。
“所以啊小侧,朕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荆庄帝用食指在弟弟的脸上轻戳了两下。
“不过她已经是你的奴隶咯,要不要给她待镣铐,由你这个主人来决定。”
他又将视线转向了我,也就在那一瞬,其收敛了眼中的柔情,身上的凌冽之意再一次散发而出,带有着一种肃杀的气质。
“越国已经亡了。”
冰冷如剑刃的声音,割开我内心的幻想。虽然即便他不告诉我,我也明白这的确是事实,但从这家伙嘴里亲自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切感,与之而来的是灵魂被无情碾碎的痛感。
“你若好生照顾皇子,待朕一统天下时,或许可以考虑放你回越国故地。”
年轻的皇帝说出莫名其妙的句子,以极为自信的姿态向我宣告他的巨大野心。
之后,这位皇帝一直在为实现这一野心而努力——两棠之战、合纵伐唐、北图中原、决战城濮……其既一手扶持了中行氏的兴起,却也为自己树立起了一生之宿敌。
当然,他的宿敌断然不只有那位唐悼帝,他的宿敌——还有我。
抬头,连绵的营帐间丛生的篝火,耀映被月色染成银灰的夏夜。
一位偏将纵马而来,翻身下马后跪倒在我身前,篝火映红他的脸颊,让其激动的神色更是明显。
“王姬大人!现探明荆军主营所在!请速速下达夜袭的命令吧!百越勇士,誓死追隨您的指令!”
我解下缠在手腕上的发带,将披散的长发束起,翻身爬上偏将的马。
“王姬大人?您这是?”
“全军原地待命。”
我留下一脸茫然的偏将,独自一人,策马奔入那片茫茫的夜色之中。深沉的暮色里,月光清明,一条由无数天灯形成美丽的光带,引导着我向荆军主营所在处跑去。
我知道,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