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小侧出生的那天晚上，正和阿重逗弄着小侧的我，却被父皇突然召见。在皇宫的大殿里，父皇坐在皇位前的台阶上，独自一人，他手里捧着一枚赤红色的宝珠，珠子闪耀出的绚烂光芒照亮了整个大殿，同时，却也照亮了父皇那满怀哀伤的脸。
“侣儿，朕需要你做一个选择。”
父皇看向我，沧桑与无奈沉淀在他眼眸的最深处。
“从今天起，侧儿那孩子可以做你十五年的弟弟，又或者，他可以做一辈子的庶民，最终平平淡淡地结束这一生，你也讲和他就此相忘江湖……你会怎么选？侣儿……”
相忘江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这样奇怪的选择？好奇怪，明明喜得皇子，父皇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悲伤表情？
那一年，我八岁，对于父皇让我做出的这个选择我完全不能理解。当父皇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满脑子都是刚出生的小侧那张肉嘟嘟的脸，好可爱！特别是他朝我笑的时候，真的好可爱！我希望这可爱的孩子将是我的弟弟，而不是作为一个一生平庸的庶民。
出于这样的私心，我有意无意地将那孩子……推入了宿命的深渊。
也就是从那天起，小侧成为了神祇赤凤的附灵者，他小小的身躯承载起荆国的国脉，成为了赤凤宫的主神官，统领着神祇卫队，极尽殊荣的同时却也背负起了早夭的宿命。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一时的私心……
“孙叔……”
“臣在。”
一旁的令尹孙叔敖急忙策马上前来到我的身边。
“孙叔，如果你是小侧，你会怨恨朕的选择吗？”
显然是不曾料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题，孙叔敖一时语塞，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反复念叨着“臣以为”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句子了。
“但说无妨，无须顾忌，朕自然不会怪罪于你。”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孙叔敖却还是有些纠结，直到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无须顾忌”这四个字，他才似乎下定决心般开了口，也终于是补全了“臣以为”这三个字后面的句子。
“臣以为，作为臣子的侧大人不会怨恨陛下。”
“真的？”
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一回答是否是在安慰我，而是忍不住将其视为一种救赎。
“但作为弟弟的小侧，或许会怨恨他的姐姐。”
孙叔敖有意压低声音的回答，却如同当头淋下的冰水，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下意识勒住了缰绳，整支荆国大军也因我的停驻而同时停止了行军，在夜色中沉默着待命。
“这些年，那孩子为朕做了那么多，究竟是以弟弟的身份？还是以臣子的身份？”
我低头喃喃自语，孙叔敖并没有对此作出回答，我亦不曾期望他会对此作出回答。事实上答案我自然是知道的，即便孙叔敖一言不发，我也知晓答案究竟是什么。
北伐唐国也罢，西战黛国也罢，东征姜国也罢，南服百越也罢……他只是在忠诚地履行着自己应尽的义务而已，以臣子的身份完成臣子应该做的事。
在这十五年的人生里，你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吗？小侧……
如果不是我的自私，你是不是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因为扯得太过用力，缰绳几乎勒破了我掌心的血肉，疼痛感让我稍许清醒了一些，回顾我二十三年的人生，我感觉自己从未像此刻那么清醒过。
“传令，放弃夜袭，班师回营。”
孙叔敖显然是诧异于我的旨意，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缰绳，全然忘却了基本的上下之礼。
“陛下！此番决战，百越与大荆都是赌上国运的！大荆若胜，南方必服，如此方可以全无后顾之忧的北图中原，一统天下。百越若胜，南方必乱，东南越国故地势必也将趁势而动，如此，大荆恐深陷叛乱泥沼，安能再图天下！”
虽然我努力想将自己的缰绳从孙叔敖手中扯出，但他抓得太过用力，以致于其掌心都被缰绳磨破了，他却依旧坚定无比地阻止我将缰绳拉回。
“辙中斗水,小叶为舟！”
八个字随夏夜的风迎面吹来，如同一句咒语，让我的心突然变得麻痹起来。
“陛下还记得羽君初见您说的话吗？陛下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英主。陛下的宿命是要北图中原，一统天下！断不能被小小百越限制于此瘴气之地啊！”
没错，我不能在南方浪费我的时间，我要北上，我要去击溃那个男人。
“南方瘴气之地，若无侧大人的协助，我军必不能速胜，但是陛下……”
孙叔敖紧抓着缰绳的手终于是一点点松开了，他用一种极其哀伤而却又莫名笃定的视线注视着我，目光中透出超越了言语的内容。
“陛下，侧大人的时间不多了！他之所以急于要求随你南下，显然是希望在他有生年，用自己的力量为您平定百越之乱。”
我和孙叔敖对视着，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盈盈闪闪的光，但是我们俩都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以臣子的身份吗……”
我轻声问道，与其说是在询问孙叔敖，不如说是在质问我自己。
十五年前，我以姐姐的身份做出选择，是为了将那孩子留在我身边——以弟弟的身份。但事实是，十五年来，那孩子始终以臣子的活着，为我殚精竭虑，为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与选择。
如果你不是我的臣子，而是我的弟弟……
你又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的……小侧……
“孙叔。”
“臣在！”
我趁其不注意，调转了自己的马头，在孙叔敖上来阻止的前一秒，用马鞭指向他的鼻尖，借以制止他继续上前。
“由你率军夜袭百越军营！”
“尊名，但陛下，您是要？”
“朕要回去。”
抬头，天空中漂浮着几点橙黄色的光点，是悬映于夜幕下的美丽天灯。
以姐姐的身份，我想要去问下那孩子——这样的人生，是你的选择吗？
